尘世中人因参不透生死,便叹流光易逝,韶华难留。然而偏有这样一种人,他们美好得令人惊心动魄,却也毁灭得石破天惊。人间留不得,只有叹一句,此天人也。
叶小鸾,一个为文字而生的女子,一个注定流芳千古的传奇。
佛家讲因果循环,而叶小鸾此生的因,应当是她的父母。江南望族叶、沈两姓世代结秦晋之好,叶绍袁与沈宜修理所当然地走到了一起,堪为一对佳偶。
沈宜修乃一代才女,叶绍袁才思敏捷,工于诗赋,难得的是懂得欣赏沈宜修的才情。
叶小鸾是叶家三女儿,却在六个月大时被送到沈家,由舅父沈自徵、舅母张倩倩抚养长大。舅母对她视如己出,可是一个小小婴孩,再是锦衣玉食也不及在母亲怀里一夜安眠。
是不是因为此生太短,她注定要比旁人的一生都来得绚烂。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她聪颖早慧,四岁能诵《离骚》《草堂》《花间》等诗词。十岁时舅母病故,她被接回叶家。
明明是自家园子,自小便该在这里,却生生错过十载光阴。看着兄弟姊妹在父母面前嬉闹,她却怔怔站着,生疏是避无可避,无措也在情理之中,所以清冷寒夜,她一人枯坐窗前沉思不語。
沈宜修来看她时,见到的便是这景象,心疼道:“桂寒清露湿”,想劝她早些安寝。她却不假思索地接上:“风冷乱红凋。”
十岁稚龄,已有如此情思,可叹亦可惊。叹她才思过人,惊她如此早慧,过早感知了生命凋敝、世事无常。
都道少年不识愁滋味,妙龄少女理当是杏花满头莺啼燕语,是簪花佩环揽镜描妆,是一缕春风拂乱了鬓发,是娇俏的笑语涤荡了人心。她,自然也不例外。然而她还是要告别童稚时光,被迫在成人世界里跌跌撞撞。
叶小鸾过早长大,然而命运却不曾厚待她,或许她生来天赋异禀便是为了更深刻地感受世间的悲欢苦乐。
“十载恩难报,重泉哭不闻。年年春草色,肠肠一孤坟。”
这首诗作于舅母逝去的第三年,这时她才有勇气去舅母墓前痛哭一场。此时她不过十来岁,明明是草长莺飞春色满园,可落在她眼里却是一片伤心,生命的尽头是黄土白骨。
叶家女儿自是容貌倾城,其母赞她:“比梅花,觉梅花太瘦,比海棠,觉海棠少清。故名丰丽,实是逸韵风生。”丰丽二字,道尽了女子的绝世姿容。想来在墨香里熏染,以诗词为心的女子,难得这份超脱气韵。
她不喜别人赞她好颜色,古之女子以色事人,向来色衰而爱驰,如赵飞燕之流,为留住美色用尽手段。而她对此很是不屑,女子不该是别人掌中玩物,唯有才德二字,方可称之为美。
一日晨起,她立于窗前,宿昔不梳,睡面未洗,却不能掩盖其亭亭芳华。母亲逗她,未施粉黛都已令人双目难移,将来画眉人见到,又将作何言语。
她的画眉人,也是俊逸出尘的名门公子,都道是天作之合,却难逃红颜天妒的命数,她早早地魂归离恨天,竟是无缘得见此生画眉人。
二八年华,本该是最快意的年岁,她会披上嫁衣,母亲为她理顺一头青丝,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从此走向另一段静好岁月。可她的生命却在17岁那年戛然而止,宛如一首令人沉醉的乐曲,在华彩乐章断了弦,徒留人们无尽怅惘与怀恋。
其实,若细细探查,这一切都有迹可循。
都说慧极必伤,她性高旷,厌繁华,喜烟霞,通禅理。这样灵秀纤丽的女子,当真是质本洁来还洁去。“门掩瑶琴静,窗消画卷闲。半庭香雾绕阑干。一带淡烟红树、隔楼看。云散青天瘦,风来翠袖寒。嫦娥眉又小檀弯。照得满街花影、只难攀”她爱极了这样清空的意境,便如她这人,静远空灵,清幽微寒,带着一丝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古时婚姻向来容不得自身置喙。可是她这样的女子,又如何甘心嫁与一个陌生人草草一生。难道女儿家,只有嫁人才是唯一归宿吗?
“陶令一樽酒,难消万古愁。”是什么样的忧愁连陶渊明的酒都不能将其浇灭?出嫁前夕,她不是在春闺深处绣嫁衣,也不是一腔欲说还休的小女儿心事。她仍是对月独酌,意兴阑珊地拨着琴弦,醉去醒来,愁绪还在那里。
因为通透,所以厌倦,因为厌倦,便有了一丝弃世之念。她是信佛之人,生死都是过眼云烟,挣脱了藩篱束缚,自然羽化而登仙。
这一切都在夫家上门催婚之时爆发。她本就体弱,未知的前程隐隐现出面目,她就此一病不起。是夜,她问婢女离出嫁还有几日。婢女答还有五日。五日,她轻声叹息,如此快,如何来得及。似怨似怒,又仿若只是说给自己听。当夜她的病情就危重起来,回天乏术。天亮时分,她自病床上坐起,神志清明,双目炯炯,口宣佛号,声音朗澈清明,须臾便阖然长逝。
一代绝色红颜,就此香消玉殒。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牡丹亭》的故事在当时颇为流行,自叶小鸾去后,沈宜修难以接受,盼着她能如杜丽娘般再世重生,是以七日后才将她入殓。死而复生固然是痴妄,然而她却不枉传奇二字,下葬时身体轻盈,面目如生。
佛告舍利弗,如是妙法,诸佛如来,时乃说之,如优昙钵华,时一现耳。叶小鸾就是那朵优昙花,蕴藉天地灵气而生,却只为一刹那芳华。在最好的年华离去,只留给世人一个遐想无限的迤逦背影。
“瑶池谅非邈,愿言青鸟翔。”她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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