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汉奸,又在教鬼子打鼓了,把陆家祖传的好东西都给糟蹋了,真浑!”听到从陆家浜火车站那边传来“咚咚咚”的打鼓声,几个正在田头干活的乡邻不由自主地骂出了声,其中有人还用铁耙柄捅了下身边的老人。
“大毛,快去劝劝你家那个不孝孙子,让他积积德吧,别再当汉奸做坏事了,小心把你家祖祖辈辈留下来的美名给毁了。”
“造孽啊,造孽啊!我家儿子怎么会生了这浑小子?我这就去教训教训他。”陆大毛放下铁耙向着鼓声方向跑去。
日本鬼子杀人放火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陆大毛走后,几个乡邻再也没有心思干活,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几个人希望鼓声能够停下来,一袋烟的工夫过去了,那边的鼓声一直没有断,却看到老陆头一瘸一拐往这边过来。几个人急忙跑上去,扶着老陆头问情况,老陆头摇摇头说出了自己被打的全过程。
鬼子的据点不是谁都能进去的,孙子陆惠卫在里面当翻译,陆大毛报了他的大名,这才算通过了鬼子的盘问。进了院子一看,惠卫正在手把手地教鬼子山本队长打鼓。这鼓虽然敲得很生疏,大毛还是能听出是自家得意的《艳阳颂曲集》的节奏。本来见到鬼子心里就来气,现在看到孙子还在教自家的祖传宝贝,忘了这是鬼子的据点,气呼呼地跑过去,当胸一把抓住惠卫的衣服,对着脸就是一巴掌。爷爷打孙子是天经地义的,惠卫自然不敢还手,山本看到一个老头冲进来就打翻译,立即呱呱大叫,把大毛拖到院中间一顿暴打。要不是惠卫在边上苦苦哀求,大毛怕是难以生还了。
说起陆大毛,他是陆家浜鼓手的嫡传后人,在当地是个顶呱呱的人物,只要有喜事,大伙就会想到他和他的陆家浜鼓手班子。说起陆家浜鼓手,它的名气要追溯到七八百年之前。相传南宋时,韩世忠打败金兵后进入陆家浜,为了迎接这位英雄,陆家浜鼓手演奏了一曲《将军令》,同时还唱起了现编的《韩军抗金美名扬》的曲子。韩世忠听后十分高兴,道出了“陆家浜鼓手真好听”的赞美。
当然,光凭这段传说是无法让陆家浜鼓手名扬一方的,民间还流传着陆家浜鼓手传人在苏州观前街百年乐器老店吹裂几十只唢呐,最后不仅吹响了老店祖传紫铜管唢呐,还一口气吹出一百七十二响“啼啼嗲嗲”,终于成就陆家浜鼓手的美名。正因为陆家浜鼓手名气响当当,不单单在陆家浜这个小地方有名气,还在上海滩扎下了根,造就了上海滩上唯一以乡镇命名的陆家浜路。
陆大毛的鼓手班一年中大部分时间住在上海的陆家浜路上。按祖传的规矩,只接红事,不接白事,凭着名声,生意是十分火热。有了一定的财力后,人的想法也会改变,特别是孙子惠卫出生后,大毛就打定了主意,不单让他成为陆家浜鼓手传人,还要让他在大城市里生活下来,于是不惜重金开始培养这个宝贝孙子。
长辈们能创造这样的机会,惠卫自然珍惜,不仅国语学得好,还学会了英文和日文,学校放假时还跟着学会了打鼓吹唢呐。
日本鬼子占领上海后,大毛一家受到了冲击,惠卫的父母也成了冤鬼,死在了鬼子的刺刀下。眼看着生意是做不下去了,大毛只得带着惠卫乘火车逃回了陆家镇,靠着当年买下的几亩地过日子。
为了能达到侵略统治的目的,鬼子沿着铁路线布了一个个据点,陆家浜火车站旁的据点由山本和十来个鬼子负责。别看山本脸上整天乐呵呵的,像是很平易近人,了解他底细的人都知道他是个笑面虎,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这魔头有个爱好,喜欢乐器,他来陆家浜之前已听说这里的鼓手很是了得,所以到了驻地后立即开始打听起来。山本还没摸着边际,没想到陆惠卫自己找上了门,一口流利的日语已让山本很是意外,等听了惠卫的自我介绍后,山本更是惊喜。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自己还没走出第一步,就有鼓手传人自己送上了门。
从那天开始,陆惠卫做起了翻译官,空闲时还给山本表演几段自己拿手的打鼓吹唢呐。经典的东西听多了,山本也想试试自己的身手。
“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看惠卫一副轻松如意的模样,可自己敲起来都不在点子上,“教,教,教我打鼓。”山本用刚学的中文生硬地说道。
虽有不得外传的祖训,可现在是非常时期,不教怕是没好果子吃的,教就教吧,没什么大不了的。随后的日子里,据点中经常会传出两种鼓声,悦耳动听的必定是惠卫打的,不规则的肯定是山本的杰作。以前听到这些欢庆喜悦的鼓声,陆大毛会得意地跟着摇头晃脑唱上几句,兴致高时还会取出唢呐,跟着吹上一段来呼应。现在一听到据点里传出的鼓声,马上就有股凉气穿透后背,脑子里会产生错觉,仿佛有无数的乡邻指着他骂孙子是个汉奸。这样被人指指点点的日子过得实在是揪心,刚才大伙不说,大毛也有心想去阻止的,没想到事情没办好,还被鬼子毒打了一顿,险些丢了性命。身上的伤痛算不了什么,心里难受才是真难受,怎么会养了这么个不肖子孙认贼为父?
大毛让大伙扶他回家,坐等着惠卫回来,他要当着大伙的面,跟孙子做个了断。
惠卫从据点回到家,看到乡邻都在,一定是为爷爷被打一事,低着头想溜进门。
“惠卫,你给我站住!”知道爷爷满肚子的火,惠卫知趣地站着不敢动。“你个败家子,你给我听着,从明天开始不许你到据点去,要是你敢再去,我就打断你的腿!”大毛给惠卫下了最后通牒。
“我又没做错什么,当初是你让我到学堂去学日文的,现在正好派上用场,只要我不做坏事就行了。”惠卫心里有点委屈,小声辩解道。
“跟了鬼子就是做坏事,你要再这样,就别进我家门,我也没你这个不肖子孙,我们断绝关系!”虽然在气头上,可大毛的话一点也不错,不论你惠卫做没做坏事,只要跟着鬼子就是汉奸,就是坏蛋,从大的说来就是民族败类。
不知为什么,以前一直很听话的孙子一反常态,很倔地说:“断就断,反正这日子也没法过了,还不如跟着日本人,能享几天福就享几天福。”说罢也不理在座的乡邻,转身走了。
从那天起,惠卫真的没再回过家,不过据点里的鼓声却没有间断过。从鼓声中听得出来,打鼓的人还不止一两个。大毛偷偷去看过,发现据点里的鬼子在院子里一字排开,每人面前都有一面鼓,都跟着惠卫在学打鼓。把陆家浜鼓手的绝技传给山本已是意外,大毛怎么也没想到惠卫还会把它传授给所有的鬼子。他跑到儿子媳妇的坟前大哭一场,发狠心就算祖传绝活断了传承,也要砍断惠卫的双手替祖宗除害。大毛这边正想着法子如何去砍掉惠卫的双手,据点那边却热闹了起来。
原来是山本队长过生日,上海到苏州铁路沿线那些据点的鬼子头目都来祝贺。喝闹持续到半夜还没结束,在那些鬼子头目的提议下,带着七八分醉意的山本来了兴致,说要表演陆家浜鼓乐助兴。
一听山本要打鼓,惠卫立马叫上两个鬼子去仓库里搬鼓。惠卫指着平日里自己常打的那个主鼓让两个鬼子搬。
“这鼓怎么这么沉?”搬鼓的鬼子嘀咕道。
“这不是你们常用的鼓,它是主鼓,当然很沉了,不然声音怎么会这么洪亮,你们快搬吧,让队长等急了小心处罚你们。”惠卫拿了把唢呐在边上提醒道。
知道队长的脾气,两个鬼子不敢怠慢,把主鼓抬进食堂,放在山本的边上。
“队长,我俩来个合奏《艳阳颂曲集》吧,那是我家专门为庆寿而创作的。”惠卫建议道。
“好好好,就来段《艳阳颂曲集》!”说罢,山本使劲敲打起来,合着山本的节奏,惠卫的唢呐响了起来。大毛被鼓声和唢呐声吵醒,细听两个乐器演奏的还不是同一个曲目,鼓敲的是《艳阳颂曲集》,而唢呐吹的却是《迎春曲》。
《迎春曲》也是自家最拿手的曲目,能用唢呐吹的就他们祖孙两人,没想到惠卫会为鬼子吹这个曲目,心里的火气腾地一下给点燃了,大毛到厨房拿了把菜刀奔据点而去,今晚一定要砍下小畜生的双手。
离据点还有二三百米时,鼓声和唢呐声戛然而止,随即一连串的巨响从据点传出,一个大火球在夜空中慢慢升起,伴随巨响的是鬼子的哀嚎声。大毛愣了一下,菜刀从他的手中滑落,掉在路边的石头上,“哐当”声又把他吓了一跳,脑子突然省悟过来,孙子惠卫还在里面,血肉亲情让他加快了脚步奔进院子。
“惠卫,惠卫,你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只有烈火在吞噬着所有的物品。
大毛等了近半夜,大火刚刚熄灭,就冒着被烫伤的危险,冲进食堂里翻找起来,终于在那些被烧焦的尸体中,找到那只已被烧得变形的唢呐,知道孙子一定是凶多吉少了。陆大毛抱着唢呐一路哭回家,一直哭到天亮,这才擦干眼泪到惠卫房里整理孙子的遗物,无意间在枕头下发现一封信。等看过孙子留给自己的信后,大毛再也忍不住又大哭起来。
原来,自父母被鬼子杀害后,惠卫的心里就埋下了复仇的种子。自己只是一介书生,不能扛枪打鬼子,如何才能为父母报仇呢?经过一段时间的苦思冥想,终于发现自己所学能派上用场了,于是利用自己通日语,主动找上门跟鬼子套近乎,还有意把陆家浜鼓手的绝活教给了山本和那些鬼子兵。
惠卫知道爷爷和乡邻看不顺眼,但为了报仇雪恨,只能忍辱负重了。爷爷的脾气,做孙子的自然知道,他本想跟爷爷和乡邻解释的,但怕知道的人多了后会前功尽弃,所以只能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得到鬼子信任后,惠卫没忘了为自己的计划做准备,他乘着鬼子不注意,把一个炸药包藏进了自己的主鼓架里,目标只有一个,找个恰当的时候跟鬼子同归于尽。山本约来了铁路沿线的鬼子头目跟他一起过生日,这样的好机会自然不能放过。在实施行动的前一晚,惠卫偷偷地跑回家,把自己为什么要出卖祖传绝活的原因写了下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要为冤死的父母和乡邻报仇。他把信写好后压在自己的枕头底下。而后惠卫静静来到爷爷的卧室门前,对着里面正熟睡的爷爷磕了三个头这才离去。
“惠卫,我的好孙子,爷爷这就送你一程。”
大毛从衣柜里取出那只祖传的紫铜管唢呐,第一次破了祖宗的规矩,为死去的孙儿吹起《迎春曲》。在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中,大毛盼望着孙子能够安息,也盼望着早日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真正迎来美丽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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