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隐在牛屁股后面,左手握鞭子和牛绳,右手扶犁。亦步亦趋的。随之,他的身后是翻过来的一片一片匀称的泥巴。像浮在天上乌黑云朵般的鱼鳞。满田里全是沃泥的脊背,一丘一壑的。母亲在田里用耙理平整顺牛犁不到那些突兀的泥块。他们在水田里打滚,一生都陷在其中,嬉笑怒骂都在其中演绎着。这是他们的战场。他们一生的时光都被一鉴一鉴的水田收缴,而他们收获着谷粮,收获着下一代的希望。
这个时候总有雨水来点缀农忙时节的忙碌和清淡。雨水下得很有劲道,雨点粗大惊人,打在水田里,发出“泂泂泂”的声响。一瞬间,整个村庄被雨水淹没。乡里乡亲都蓑衣斗笠的,包裹得像个上战场的战士,沐浴在这枪林弹雨里。
水田被雨水打平了。满满的一丘水,水面平展。浑浊的泥浆蹿到他们的衣上。他开始取下犁,戴上雨具(雨具是庄稼人最朴素的衣着),换上耙,一路来,一路去的奔走田间。脚步从容缓慢沉重。他的一生与牛一样在田间耗尽了许多,看不见的岁月,看得见的皱纹都因之而流,而生。母亲早已将煮好的鸡蛋和温热的自酿的米酒端来,送给父亲吃食,好有力气。同时也带来了牛的草料。而后她又将田里过多的水放出去,提着塑胶桶,开始用手施肥。像个天女一样洒落那些如雪的化肥颗粒。颗粒瞬间就被水融化。消失隐没在土壤里的还有我母亲从小在娘亲家的豆蔻年华。
老远就见父亲向我挥手示意,像在唤他年轻时同他嬉戏过的牛犊。父亲在叫我下田呢?邻人见了我,便有心笑我:“太学生,回来哩!你家也不爱惜你!这冷的天,还要你来帮忙!”我冲他呵呵两声,唠嗑三两言。便站立在塑胶鞋边。在田埂上站立的我要高出父亲许多,倘若下田去,我永远要比他矮。其实我早已回到他们身边去了,同他们一起耕作,流汗,生活。
天冷是实话,我不得不脚着齐膝的塑胶鞋,扑通下田去,像个不经事的牛犊,一步一个脚印,印在混水里,不知深浅与地厚。顺着滑行器(木制有轮可以滑动,可以打记印痕于水田里的农具,以便秧苗栽插有序)模糊的印记,一手握秧苗,一手持秧入泥。我与他,她一前一后、一左一右的保持距离和速度,在水田里摸索生活的脉络与轨迹。劳动是我们生下来就要学会的必修课。
横行列行的,疏密宽窄得一板一眼的跟随他们,模仿他们。试图去理解和尊重他们的辛劳与不易,以及他们对生活的忍耐和理解。不时与他们对话,谈及我的学海生涯的种种生活里可能的故事模型,讨他们言欢。他们也会谈及近来的轶闻,邻家、亲戚长短的:哪家娶亲,哪家嫁女的。全是鸡毛蒜皮的琐碎。这样的聊话像抛秧苗:他们抛过来,我接住。我抛过去,他们接住。一扬一顿的,话语里灌满生活的风尘和情感的亲昵。
他偶尔会停下来,掏出烟火,怔怔地望着这一鉴水田,井井然的,满眼欢悦。那是属于他一年里的积蓄。又折过身,心事重重瞥我一眼。仿佛我是他一辈子的积蓄,能否值个好价钱,如他的谷粮一样。若我植入的秧苗深了、浅了、歪了、斜了,他必奚落我一番,要我重来。
我每抬头不见母亲抬头过。她几乎不立身的,偶尔提一提湿嗒嗒的裤管,也不见她抬头张望。农家妇人的干练麻利可见一斑。我知道她正用粗茧收割年轻时的光影,那额脸上的颗颗如星的泥水珠子,是雨水圆润的浅唱。湿了蓑衣,润了肝肠。
一行一行植入秧苗,绿色从我们的手里胎生,春去秋来,就脱落成了谷粒,成了收获,成了汗水,成了生活里最为隆重的一部分。
雨水早停了,水田里能倒映山岚、云块、绿树。黑色的牛粪浮在清澈的水面上,寄游在竖起秧苗间,像一颗颗伏在树底的蘑菇。
暮色已迷迷,田虫也鸣鸣了。一日劳作,终得息。拾掇好农具,田间又热闹起来,互相吆喝着回家哩!拖着凉鞋,担着簸箕。跟在他们的后面,听闻他们商讨今晚的伙食。朴素温暖的日子离不开酒肉和鸡鸭蛋。他们轻车熟路的告诉我哪里是田埂的缺口,仿佛我是他家请过来帮忙的客人,不识田径小道。
她问我:“累不?累的话,明儿就呆在家里做饭食也要得,难得回家来。”
我自是累,但摇头。
亦念得初中从县城赶回家,帮他们插秧,亦是收工时,她道问:“累吗?” 我点头,她接着训我了:“所以你得好好用功,要不然,这样的日子轮到你来,长着哩!”
我默然不做声。
我知道我重复了他们的血液和模样,但他们不愿要我继续重复他们的痛苦。他们愿我早日跃出“农”门。现实里,我终究难成大气候,不能成为他们心愿里的甘霖和雨露。而他们的农田也只能靠自己耕作了。
雨水在夜里又开始歇斯底里起来,雨水声里,渐闻渐湿的是他们对明日里农事的安排。声音平淡如茶饭,有着平常农家的温润。雨声哗然,窗外的蛙声一片。
日子刚刚好,春事余尽了,夏叶才长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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