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孩子应该很难想象,在我儿时,拍照是一件多么隆重的事。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几乎每家每户都会出现一个能打家具的木匠,同时也会冒出一个自学成才的摄影师。
在我们家里,这个角色一直是由姨父担任的——所以,至少十八岁之前,每逢家族聚会,表妹总是能把头抬得比我更高一些。他们家的墙上挂着表妹五六岁时拍的肖像,她满头硬邦邦的鬈发是阿姨买回来的冷烫精的杰作,她的表情动作则是直接拷贝印在饼干听上的女孩——都是那时候最显眼的流行元素。照片是用方头方脑的120相机装上黑白胶卷拍的,姨父拿着底片到他的单位里转了一圈,回来以后就放大成十寸,还着了色,表妹的嘴唇顿时就粉嘟嘟起来。在前电脑时代,给黑白照片染色可没有PS帮忙,一笔一笔全是人工画上去的。我至今都没弄清姨父的手艺是从哪里学来的,只知道他是中学里的化学老师。总而言之,从那天起,我便想象他每天的工作就是躲在实验室里,窗帘一拉就是暗房,世界一点点从黑白转成了彩色。
在中国家庭摄影史上,那几年也确实是黑白与彩色的分水岭。姨父的照相机从120换成了海鸥135,逢年过节,他就换上彩色胶卷。小孩喜欢明艳的富士,大人则更中意稳重的柯达,可它们都很贵——买一个胶卷够看好多部电影,到照相馆里精放加印还得再花一笔钱,又是好多部电影。一家人跑到公园里,跟很多家人挤在一起:同一座假山、同一棵大树、同一片草地,N种人跟人、表情与表情的排列组合。作为家族里最小的两名女性,我和表妹得到格外优待,不仅单人照最多,还获得“偷照片”的特权。
数码时代的人没法理解什么叫偷照片。一个胶卷,卷片时拖在最后的尾巴长度不一,三十六张份额拍满以后常常还能往后卷,具体卷几张得看命运的安排。胶卷时代充满悬念,不到冲印完成就不会真相大白。抓拍、偷拍或者纯拍风景的“空镜头”,都是普通家庭无力承担的奢侈,所以那时照片上几乎全是人像,表情普遍比现在严肃,相纸上弥漫着箭在弦上的紧张感。哪怕迎着阳光,人们的眼睛也会努力睁大,最后眼睑肌肉终于在按下快门的一刹那扛不住生理极限,耷拉下来——这样的惨剧在每个胶卷里至少会出现两三回。倒是偷来的照片,画中人没有心理负担,只有意外之喜。喜终究形于色,所以放肆一点的动作、平时不敢轻易尝试的表情,往往出现在第三十七、第三十八甚至第三十九张里。这大概是人世间最皆大欢喜的“偷”——在稀缺的载体上,我们仿佛又额外留住了一点岁月。
但载体终于不再稀缺,柯达终于倒闭,技术进步让我们偷着偷着就不用偷了。现在,我們对于数码图像已经熟悉得仿佛能从活人脸上看出像素来。每天,我们都会把无数个自己存在云上。那个叫“云”的东西好像大得没有边,它给予我们在胶片时代无法想象的自由——你想怎么拍就怎么拍,想拍多少就拍多少。出门旅游,你对着日出和瀑布,举起自拍杆对着海滩上的你,按下自动连拍。影像与影像之间没有空隙,你以为再也不会漏掉什么珍贵的记忆了。然而,对于大多数人的大多数的照片而言,拍下的一刹那就释放了它所有的存在感。我们不需要整理,不需要冲印,不需要把它们一张张插进照相簿。几个月以后,偶然想起这次旅行,好几个G的影像交叠在一起从眼前滑过。太多的面孔几乎等于没有面孔,你甚至已经懒得再去找它们究竟储存在哪片“云”上了。一年以后,你对于自己去年的长相,也许还不如对几十年前的自己熟悉——那个青涩慌张的你,寥寥几张照片,早已飞出发黄的相簿,铭刻在你大脑的永久储存盘里。
这实在是一道难解的数学题:我们试图用技术填满记忆的盲点,减少岁月的流逝,但最后真正珍藏在我们记忆里的东西,到底有没有增加?或者说,到底是不是更清晰、更美好?
摘自《假作真时》(译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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