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物 档 案
宗白华(1897—1986),本名之櫆,字白华。中国现代新道家代表人物,哲学家、美学大师、诗人,南大哲学系代表人物。著有《宗白华讲美学》《美学散步》《艺境》等。
我写诗,确是一件偶然的事。
记得我在同郭沫若的通信里曾说过:我们心中不可没有诗意、诗境,但却不必定要作诗。
这两句话曾引起他一大篇的名论,说诗是写出的,不是作出的。他这话我自然是同意的,我也正是因为不愿受诗的形式推敲的束缚,所以说不必定要作诗。
然而我后来的写诗却也不完全是偶然的事。回想我幼年时有一些性情的特点,和后来的写诗不能说没有关系。
我小时候虽然好玩耍,不念书,但对于山水风景的酷爱是发乎自然的。天空的白云和复成桥畔的垂柳,是我心最亲密的伴侣。我喜欢一个人坐在水边石上看天上白云的变幻,心里浮着幼稚的幻想。云的许多不同的形象动态,早晚风色中各式各样的风格,是我心里独自把玩的对象。都市里没有好风景,天上的流云,时常幻出海岛沙洲、峰峦湖沼。我有一天私自就云的各样境界,分成汉代的云、唐代的云、抒情的云、戏剧的云等等,很想做一个“云谱”。
风烟清寂的郊外,清凉山、扫叶楼、雨花台、莫愁湖是我同几个小伴每星期日步行游玩的目标。我记得当时的小文里有“拾石雨花,寻诗扫叶”的句子。湖山的清景在我的童心里有着莫大的势力。一种罗曼蒂克的遥远的情思引着我在森林里、落日的晚霞里、远寺的钟声里有所追寻,一种无名的隔世的相思,鼓荡着一股心神不安的情调;尤其是在夜里,独自睡在床上,顶爱听那远远的箫笛声,那时心中有一缕说不出的深切的凄凉感觉,和说不出的幸福感觉结合在一起;我仿佛和那窗外的月光雾光溶化为一,飘浮在树杪林间,随着箫声、笛声孤寂而远引——这时我的心最快乐。
十三四岁的时候,我小小的心里已经筑起一个自己的世界;家里人说我少年老成,其实我并没念过什么书,也不爱念书,诗是更没有听过读过;只是好幻想,有自己的奇异的梦与情感。
17岁一场大病之后,我扶着弱体到青岛去求学,病后的神经特别灵敏,青岛海风吹醒我心灵的成年。世界是美丽的,生命是壮阔的,海是世界和生命的象征。这时我欢喜海,就像我以前欢喜云。我喜欢月夜的海、星夜的海、狂风怒涛的海、清晨晓雾的海、落照里几点遥远的白帆掩映着一望无尽的金碧的海。有时崖边独坐,柔波软语,絮絮如诉衷曲。我爱它、我懂它,就同人懂得他爱人的灵魂、每一个微茫的动作一样。
在青岛的半年我没读过一首诗,没写过一首诗,然而那生活却是诗,是我生命里最富于诗境的一段。青年的心襟时时像春天的天空,晴朗愉快,没有一点尘滓,俯瞰着波涛万状的大海,而自守着明爽的天真。那年夏天我从青岛回到上海,住在我的外祖父方老诗人家里。每天早晨在小花园里,听老人高声唱诗,声调沉郁苍凉,非常动人。我偷偷一看,是一部《剑南诗钞》,于是我跑到书店里也买了一部回来。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翻读诗集,但是没有读多少就丢开了。那时的心情,还不宜读放翁的诗。
秋天我转学进了上海同济,同房间里一位朋友很信佛,常常盘坐在床上朗诵《华严经》。音调高朗清远,有出世之概,我很感动。我欢喜躺在床上瞑目静听他歌唱的词句,《华严经》词句的优美,引起我读它的兴趣。而那庄严伟大的佛理境界投合我心里潜在的哲学冥想,我对哲学的研究是从这里开始的。庄子、康德、叔本華、歌德相继地在我心灵的天空出现,每一个都在我的精神人格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痕。“拿叔本华的眼睛看世界,拿歌德的精神做人。”这是我那时的口号。
有一天我在书店里偶然买了一部日本版的小字的王孟诗集,回来翻阅一过,心里有无限的喜悦。他们的诗境,正合我的情味,尤其是王摩诘的清丽淡远,很投我那时的癖好。他的两句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常常挂在我的口边,尤在我独自一人散步于同济附近田野的时候。
唐人的绝句,像王、孟、韦、柳等人,境界闲和静穆,态度天真自然,寓秾丽于冲淡之中,我顶欢喜。后来我爱写小诗、短诗,可以说是承受唐人绝句的影响。只是我和一些朋友在那时常常欢喜朗诵黄仲苏译的泰戈尔《园丁集》中的诗,他那声调的苍凉幽咽、一往情深,引起我一股宇宙般遥远的相思的哀感。
在中学时,有两次寒假,我到浙东万山之中一个幽美的小城里过年。那四围的山色秾丽清奇,似梦如烟;初春的地气,在佳山水里蒸发得较早,举目都是浅蓝深黛;湖光峦影笼罩得人觉得自己也成了一个透明体。而青春的心初次沐浴到爱的情绪,仿佛一朵白莲在晓露里缓缓地展开,迎着初升的太阳,无声地战栗地开放着,一声惊喜的微呼,心上已抹上胭脂的颜色。纯真刻骨的爱和自然深静的美在我的生命情绪中结成一个长期的、微渺的音奏,伴着月下的凝思、黄昏的远想。
这时我欢喜读诗,我欢喜有人听我读诗,夜里山城清寂,抱膝微吟,灵犀一点,脉脉相通。我的朋友有两句诗“华灯一城梦,明月百年心”,可以做我这时心情的写照。
我游了一趟谢安的东山,山上有谢公祠、蔷薇洞、洗屐池、棋亭等名胜,我写了几首纪游诗,这是我第一次的写诗,现在姑且记下,可以当作古老的化石看罢了。
游东山寺
(一)
振衣直上东山寺,万壑千岩静晚钟。
叠叠云岚烟树杪,湾湾流水夕阳中。
祠前双柏今犹碧,洞口蔷薇几度红?
一代风流云水渺,万方多难吊遗踪。
(二)
石泉落涧玉琮琤,人去山空万籁清。
春雨苔痕迷屐齿,秋风落叶响棋枰。
澄潭浮鲤窥新碧,老树盘鸦噪夕晴。
坐久浑忘身世外,僧窗冻月夜深明。
别东山
游屐东山久不回,依依怅别古城隈。
千峰暮雨春无色,万树寒风鸟独徊。
渚上归舟携冷月,江边野渡逐残梅。
回头忽见云封堞,黯对青峦自把杯。
旧体诗写出来很容易太老气,现在回看不像十几岁人写的东西,所以我后来也不大写旧体诗了。二十多年以后住在嘉陵江边才又写了一首《柏溪夏晚归棹》:
飙风天际来,绿压群峰暝。
云罅漏夕晖,光写一川冷。
悠悠白鹭飞,淡淡孤霞迥。
系缆月华生,万象浴清影。
1918至1919年,我开始写哲学文字,然而浓厚的兴趣还是在文学。德国浪漫派的文学深入我的心坎,歌德的小诗我很欢喜。康白情、郭沫若的创作引起我对新体诗的注意。但我那时仅试写过一首《问祖国》。
1920年我到德国去求学,广大世界的接触和多方面人生的体验,使我的精神非常兴奋,从静默的沉思转到生活的飞跃。三个星期中间,足迹踏遍巴黎的文化区域。罗丹生动的人生造像是我这时最崇拜的诗。
这时我了解近代人生的悲壮剧、都会的韵律、力的姿势。对于近代各问题,我都感到兴趣,我不那样悲观,我期待着一个更有力、更光明的人类社会到来。然而莱茵河上的故垒寒流、残灯古梦,仍然萦系在心坎深处,使我时常做做古典的浪漫的美梦。前年我有一首诗——《生命之窗的内外》,是追抚着那时的情趣,一个近代人的矛盾心情:
白天,打开了生命的窗,
绿杨丝丝拂着窗槛。
一层层的屋脊,一行行的烟囱,
成千成万的窗户,成堆成伙的人生。
活动、创造、憧憬、享受。
是电影、是图画、是速度、是转变?
生活的节奏,机器的节奏,
推动着社会的车轮,宇宙的旋律。
白云在青空飘荡,
人群在都会匆忙!
黑夜,闭上了生命的窗。
窗里的红灯,
掩映着绰约的心影:
雅典的庙宇,莱茵的残堡;
山中的冷月,海上的孤棹。
是诗意、是梦境、是凄凉、是回想?
缕缕的情丝,织就生命的憧憬。
大地在窗外睡眠!
窗内的人心,
遥领着世界深秘的回音。
在都市的危楼上俯眺风驰电掣的匆忙人群,通力合作地推动人类的前进;生命的悲壮令人惊心动魄,渺渺的微躯只是洪涛的一沤,然而内心的孤迥,也希望能烛照未来的微茫,听到永恒的神秘節奏,静寂的神明体会宇宙静寂的和声。
1921年的冬天,我在一位景慕东方文明的教授的家里,过了一个罗曼蒂克的夜晚。舞阑人散,踏着雪里的蓝光走回的时候,因着某一种柔情的萦绕,我开始了写诗的冲动。
从那时以后,横亘约摸一年的时光,我常常被一种创造的情调占有着。黄昏的微步,星夜的默坐,大庭广众中的孤寂,时常仿佛听见耳边有一些无名的音调,把捉不住而呼之欲出。往往是夜里躺在床上熄了灯,大都会千万人声归于休息的时候,一颗战栗不寐的心兴奋着,静寂中感觉到窗外横躺着的大城市在喘息,在一种停匀的节奏中喘息,仿佛一座平波微动的大海。一轮冷月俯临这动极而静的世界,不禁有许多遥远的思想来袭击我的心,似惆怅,又似喜悦,似觉悟,又似恍惚。无限凄凉之感里,夹着无限热爱之感。似乎这微渺的心和那遥远的自然,和那茫茫的广大的人类,打通了一道地下的深沉的神秘暗道,在绝对的静寂里获得自然人生最亲密的接触。
我的《流云小诗》,多半是在这样的心情中写出的。往往在半夜的黑影里爬起来,扶着床栏寻找火柴,在烛光摇晃中写下那些现在人不感兴趣、而我自己却借以慰藉寂寞的诗句。《夜》与《晨》两诗曾记下这黑夜不眠而诗兴勃勃的情景。
然而我并不完全是“夜”的爱好者,朝霞满窗时,我也赞颂红日的初生。我爱光、我爱海,我爱人间的温爱,我爱群众里千万心灵一致紧张而有力的热情。
我不是诗人,我却主张诗人是人类的光和爱和热的鼓吹者。
高尔基说过:诗不是属于现实部分的事实,而是属于那比现实更高部分的事实。
歌德也说:应该拿现实提举到和诗一般的高。
这也就是我对于诗和现实的见解。
摘自《宗白华讲美学》(四川美术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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