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到过的地方,没有比阿德尔玛更远的。上岸的时候是黄昏。码头上那接过系泊绳索的水手,看起来很像一个跟我一起当过兵、但已经去世的人。
那时候是批发鱼市场开放的时刻,一个老头正在把一篮海胆装上手推车。我似乎认得他,我一转身,他已经在一条小巷里消失了。不过我知道他的样貌很像我童年时见过的一个老渔夫,他今天不可能还活着。一个蜷缩在地上的寒热病人使我難过,他头上蒙着毡子:父亲死前几天,眼睛就跟这人一样发黄,胡须碴子也跟这人一样长。我望向别的地方,再也不敢直视任何人的面孔。
我想:“假如阿德尔玛是梦里看到的城,假如在这城里只会遇见死去的人,那就确实是个吓人的梦。假如它是一个真实的、有活人居住的城,那么我只要继续看他们,样貌的相似总会消失,而带着痛苦表情的面孔会出现,不管怎样,我最好还是不要坚持注视他们。”
一个卖菜的人正在用天平称一个卷心菜,然后把它放进露台上少女用绳子垂下的吊篮里。那女子跟从前我们村子里因失恋而发疯,并且自杀死去的少女一模一样。卖菜的小贩抬起头来:她是我的祖母。
我想:“到了生命的某一个时刻,在你认识的人之中,已去世的会比活着的多。这时你的心就会拒绝接受更多的面孔和更多的表情。你遇见的每一张新面孔都是旧的容貌,它们各自寻得合适的面具。”
码头工人排成一列走上石阶,弯腰背着瓦坛子和木桶;他们的面孔被粗麻布兜帽遮住。“现在,他们会直起腰,我会认出他们。”我这样想,又焦急又害怕。可是我的眼光离不开他们;如果我把视线移向狭窄的街道上那些拥挤的人群,意料不到的面孔就会从远处伸出来向我凝望,似乎要求我认出他们,似乎想认出我,似乎已经认出我。
在他们眼中,也许我也像已经去世的某一个人。我才刚刚抵达阿德尔玛,却已经成为他们中之一分子,我已经投向他们那边,溶进眼睛、皱纹、扭曲面孔的万花筒里。
我想:“也许阿德尔玛是你垂死时抵达的城市,每个人都可以在这里跟故人重逢。也就是说,我也是死人。”
我又想:“这意味着阴间并不快乐。”
摘自《看不见的城市》(译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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