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来岁的时候,我在江南一所农村中学教书。我经常会在一条细细的小路上走。那是一条梦幻之路,就像一根绵绵长丝,柔软而神秘。两边的桑树,把路挤得快要弥合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样的路上行走,我也常常并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我只是走着,在绿色中穿行,仿佛一条虫子,貌似天真无邪,其实满腹心事。新鲜的桑叶撩拨着我年轻的身体,仿佛清凉小手在月光下甜蜜的抚摸。鼻子里灌满叶的清香,耳朵听到的,是身体和桑叶摩擦出的声音,悄悄如耳鬓厮磨,如衣裙窸窣。
作家苏童的小说处女作,名为《桑园寂寞》。那时候在民间刊物《他们》上读到这篇小说之后,我走在桑园里,就觉得自己是寂寞的。世界很寂寞,青春也是寂寞的。
按理说,桑树对我来说,应该是熟视无睹的。它们几乎就像日常生活一样普遍和乏味。事实仿佛也正是如此。我那时候写诗,在空旷的夜晚抱着吉他唱歌。但我没有一首诗是写到桑树的。我唱的那些歌,也都与桑树无关。不过,这种遍布四周的植物,依然会赢得我心灵的关注。它渲染着我的青春寂寞,它是爱与恨的背景,是青春欢乐和怅惘的道具。它是白天的光,夜晚的风。它是生命的坐标和存在的印证,是贴在地域身上的标签,是和某些人注定要糾缠终生的有形或无形。它是梦里温柔的手,牵它就像牵起苦涩的单恋,就像牵自己月光下孤独的影子。
后来我住在了一个蚕种场的边上。有一些夜晚,我能听到沙沙的雨声——但那不是雨,也不是翻动书页的声音,更不是时间轻巧的脚步声。据说那是蚕儿啃食桑叶的声音。那时候我在写作的路上越走越远,这声音让我恍惚,以致怀疑所处的世界是否真实。那是什么样的精灵在午夜絮语?它们渺远的歌声是来自天上吗?它们要告诉我一些什么?漂浮在它们流水之声上的我,是在文字的镜像中迷失,还是逆着人群昼伏夜出追寻生命的幽微?
那时,我把我的蜗居命名为“茧楼”。我知道蚕儿已经在我沉醉于虚构时悄然结茧。它们一直都在吐丝,吐出回忆和远方。它们是绵绵不绝的泉眼。它们的情话绕着宇宙飞行,在时间和星海里飘扬。洁白如云如雪,缠绵悱恻。它们是要编织一张网,将世界和苍穹罩住。结果罩住的却是凄美的自己。
蚕的生命是悲壮的童话。吐完它们闪亮的生命长路,便在无尽的纠缠中陷入永恒的困境。
那是被埋在地下的坚毅的黑暗,煤一样的冷静,蕴含着对光明的渴望和燃烧的激情。那是轮回的奇幻乐章,化蝶的旋律早已在天才的沉默中酝酿。灵感像雨点一样,浑圆地欢唱,泡沫般跳跃舞蹈,那是天上人间循环往复的生命奇迹。伟大而渺小的它们,卑微又尊贵,柔软且坚韧。它们以悲剧的力量,上演生,上演无尽缠绵,上演智慧的隐藏,上演曲折离奇的大戏,上演无法破解的魔术;上演死,上演逃离和遗忘,上演生生不息和超越生死的美丽轮回。
柔情似水,洁白如玉。那抽之不尽的生命史诗是上天崇高的恩赐,我们能够与之昼夜相伴、肌肤相亲,真是三生有幸。它是春梦般的情人,相处今生,或者前世,也许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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