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的读者读文章,常常问:作者是干什么的?于是文后总缀有作者的简介。《唐书》有《艺文志》,算是那个时代的文学史,总归简约,只能窥全豹一斑。
《宋史》中《艺文志》八卷,从中查一个人仍然很难,比如李煜和柳永。我把这两个人相提并论,是因为他们都是伤怀词的大家,留下的词今天读来仍震撼人心。人生之痛是时代的美学,然而不是所有的痛都具有美学价值,只有那些牵动着时代神经或者直击人们心扉的痛感才能使当事者、旁观者念念不忘。这两位都在词坛演出了各自的悲剧。
先说柳永。他的词开创了从“宫词”到现实主义写作的先河,以至于宋人说,凡是有水井人烟的地方,就有人唱柳永的词。柳永和苏轼没法比,苏轼一出山就是堂堂的大学士,他却常问别人:我的词与柳永的词,孰好孰不好?这一比就把柳永抬到一个很高的层次。
那么,柳永的职业是什么?大概柳永自己也羞于启齿。大约在宋真宗天禧元年,他走出福建家乡进京应试,但命运没有眷顾他。他沒当回事,写了一首《如鱼水》,有句“富贵岂由人,时会高志须酬”。他寄居京城,一边与歌妓们厮混,一边备考。三年后,他二考又名落孙山。这回他发牢骚了,写了一首《鹤冲天》抗议:“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试卷没达标,这首词却唱红了,汴京的人妇孺皆吟。又挨了三年,柳永三考,天可怜见,这回够格了,试卷送到仁宗皇帝手里。大概这位歌手太红了,连皇帝都知道,就问:这是不是那位“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人?考官忙答:正是。皇帝朱笔一挥就把他的名字勾了,留下一句话:让他上一边“浅斟低唱”去吧!
这个柳永,简直就是一个落榜生。到了五十岁,才好歹考取进士,给了他一个官:余杭令。以后又调泗州判官、太常博士、屯田员外郎,总算是个公务员。大概在他频频落第、屡屡倒霉的时候,离开过京城一次。他最心爱的歌妓小红为他送行,他为小红留下一首《雨霖铃》,这是千古叹息之痛:“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柳永的痛毕竟是个人之痛,李煜的痛就是家国之痛了。李煜的职业是什么?皇帝。如果递一张名片,他的职务栏应该印上“南唐后主”。陆游《南唐书·后主本纪》里,没有他填得一手好词的记载。查《中国文学史》,他却赫赫有名,领一代词风。中国大约有494位皇帝,在词作上有专业水准的,只有李煜一位。
人说,李煜当皇帝很业余,做词人却很专业,他做皇帝实在是选错了职业。我不这么认为。正因为他是一个亡国的皇帝,才写出了那么凄婉悱恻、千古垂泪的词篇,那是他的经历、他的痛。他一点也不掩饰心中的创口,把刻骨铭心的痛和盘托出,我们才读到令人心碎的词篇:“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是春水吗?这是亡国的泪水!“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这是在绝望中对昔日希望的憧憬。“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这是对自由与荣华的追悔遗恨。即使他做了俘虏,离开他的宫室,从那首《破阵子》来看,也是体面的。教坊司集合起昔日的歌姬舞姬列队送他出走,那一场离别也比柳永的离别悲壮,“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柳永与小红挥别只是小我的短别,李煜与众宫女的挥别则充满亡国之恨,又无法倾诉。“为赋新词强说愁”,李煜的愁是装不出来的。感谢历史某些进程中的惨烈,感谢李煜的才华在那样一个时刻碰撞出情感的火花,给我们留下无与伦比的千古词作,无法复制。
柳永做官无政声可言,落魄着混迹青楼,一不小心成了千古词人。那么多歌妓拥戴着他,唱着他的歌,歌声流行于勾栏瓦市甚至华楼深院。他在穷困潦倒中唱着他的歌,至死身无分文,是歌妓们凑钱安葬了他,且之后每年清明都聚到他的墓前,置酒祭奠。
李煜做皇帝做得一塌糊涂,把个南唐小朝廷做成了温柔乡佳丽地,四十年不识干戈,干戈偏偏找到了他。他喜欢教坊司,不喜欢枢密院。历史无情地为我们塑造了一位皇帝词人。
摘自《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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