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识相恋
我的外婆原名潘白琴,1915年出生在苏州,是苏州望族潘世恩的后代。
我外婆十几岁的时候,亲生母亲去世了。父亲娶了后妈,后妈觉得白琴不能每天在家里闲着无所事事,要挣点钱,就像现在年轻人出去打工一样。因为她从小接受艺术熏陶,学习书画,也会弹琵琶,正好有一技之长,就到上海的书场谋生。
我的外公张伯驹,当时是中国四大银行之一盐业银行的董事,主管上海盐业银行的业务,经常需要往返北京、上海。我外公和我外婆的相识,在我外公的日记里面有记载:他们是通过父辈的一个世交孙履安的介绍,两个人相识,最后在苏州完婚的。
潘素这个名字是后来改的。他们一起在苏州虎丘寺皈依到印光法师的门下,法师给他们两人都起了法号,潘白琴叫慧素,张伯驹叫慧起。
他们还有一个定情信物,是一方“京兆”的印章,也是张伯驹经常用的一枚印章,在张伯驹的许多收藏品上都能见到。这枚印章是他们刚认识的时候,我外公请了名家刻的。当时刻了两方印,张伯驹自己留一方,另一方送给了潘素。
著名的张伯驹绑架案
我的外公外婆两个人相爱一辈子,从来都没有分开过。最长时间的一次分离,应该就是1941年那场著名的张伯驹绑架案了。
那时候我外公醉心收藏,婚后有了我外婆的支持,更是一掷万金。他三次求购,终把“墨皇”《平复帖》收入囊中。这是西晋陆机的传世法帖,年代比王羲之的《兰亭序》还要早几十年。这个帖子奠定了他在民国收藏界的地位,人人都知晓张伯驹的大名,也知道《平复帖》到了他的手中。于是1941年6月,发生了外公前半生中最惊险的经历。
那天早上,他正常出家门去盐业银行上班,半路被绑匪掳走了。因为我外公常常不惜重金来收购古书画,所以表面上给人一种很有钱的感觉。绑匪索要赎金的时候,狮子大开口,要三百万。绑架发生的时候,我外婆不在家,后来才知道自己丈夫被绑架了。当时我外婆很着急,四处去筹钱,然后跟绑匪谈判。绑匪的意思是,就算家里没有现钱,我外婆只要变卖一些收藏,尤其是《平复帖》,马上就有钱了。那个时候好多人都觊觎着这个帖子,以及我外公手上其他的好东西。
外公故意绝食,让我外婆前来探望。他趁着这个机会,叮嘱我外婆:“宁死魔窟,决不变卖所藏古代书画赎身。”他的意思很明确,“我就是死在里面,你也不能去把这个东西给卖了,你要是变卖了,我就死给你看。”
我外婆真的严格遵循了我外公的叮嘱,宁死不变卖收藏,那时她才25岁。她多方奔走,持续斡旋,前后坚持了整整8个月。绑匪后来实在没办法了,价码一降再降,最终把赎金降到40万元。家里的钱不够,我外婆又变卖了自己的首饰,最终凑够赎金救出了我外公。
绑架案有两个影响:我外公和我外婆自此离开上海,再也没有回来长居过;我外公非常感佩我外婆营救他的努力和保护文物的决心。后来他立了字据,把他收藏的最宝贵的那些文物,包括《平复帖》在内共18件,全部赠予了外婆。
我见过那张字据,打开来很长很长一张,上面还有公证人的签名。所以理论上说,这些文物的所有权其实都是我外婆的。后来这些国宝全数捐给故宫,功劳应该也有外婆的一份。
20世纪中国青绿山水女画家第一人
我外公一直都在习字,他在诗词、书法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诣,婚后他也在这些方面帮助外婆,给她请名家学习。外婆跟随过汪孟舒、陶心如、祁井西学画,跟夏仁虎学古文,这些人在当时都是很有名的。
她画画,一开始学的是花鸟。她的老师跟她讲,自古以来就没有妇女画山水画,因为过去妇女在家里面,都不出门的。那么作画基本就只能画一些花花草草,因为你不出远门,看不到那些名山大川,你怎么去画?她听到了以后,觉得不同意。
她那个时候已经和我外公在国内有所游历,她就说我怎么就不能画山水呢?她决心专攻山水。大概学了不到一年,进步就相当快,画艺大增。张大千第一次看到她的作品,非常惊讶,他的原话是:“神韵高古,直逼唐人……非五代以后所能望其项背。”
她最会画青綠山水,这是山水画里的一个分支。她画金碧青绿山水画,要用真的金箔来勾那个线条。这种画材要去荣宝斋才能买到。
我外婆之所以青绿山水画得这么好,说起来也与我外公的收藏爱好有关。她学画的那个时候,我外公把自己的“丛碧山房”作价2.1万美金卖给辅仁大学,换来的金条购藏了隋朝展子虔的《游春图》。这幅画是中国历史上流传下来的最早的一副卷轴绘画,正是一幅青绿山水画。有了《游春图》这么好的范本,我外婆开始临摹、学习青绿山水。
她临摹的《游春图》,后来在中国文化代表团访问东京的时候,被赠予日本天皇。日本画界把我外婆的画称为“唐画”、“宋画”,可见我外婆的绘画是继承了传统。
不过,她并不拘泥于传统,还在不断地创新。1956年,她画了一幅《漓江春晴》,展出时周总理去看,称赞说“此画颇有新气象”。中国传统的山水画,画水的时候顶多看起来有一些波纹,但是她的那一幅山水画上面,水面有倒影,有那种西方绘画才有的光影效果。
她还和很多名人一起合作绘画,和老的那一代画家——张大千、刘海粟、胡爽庵、溥雪斋——几乎都有过合作。为了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三周年,她与齐白石等人合作画了《普天同庆》。为了抗美援朝义卖,她与何香凝三次合作,一起创作了几十幅山水画。
晚年,我外公去了吉林,任吉林省博物馆副馆长,我外婆就在吉林艺专学校任教。夫妻二人在吉林前前后后待了11年,我外婆教了大批学生。
我外婆在那作画,我外公没事就走来走去,看一看她。我外婆要画一幅画,肯定是要跟他先商量,画一个什么题目呢?然后我外公就给她出谋划策。我外婆在画画的同时,也参与着我外公“传统士大夫”的生活: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文人雅集、游山玩水,一件不落。
1956年他们开始在北京后海居住,之前两人经常组织古琴雅集,“稊园吟集”、“庚寅词社”,定期聚会,隔三差五作诗吟联。
我的父母在西安,我从小在西安长大。他们经常到西安来玩,到临潼、骊山去,我跟他们一起爬山,很有意思。
一對文人夫妻的朴实晚年
晚年我陪伴了他们的生活。那时候,我外婆也算是一个家庭主妇,日常生活的开支,包括粮票怎么分配,全靠她操持。
她是非常自律的人。我印象很深的是,无冬历夏,她每天早上起来了以后就先打扫卫生,有没有佣人都是一样。每天早晨起来,她就拿一块干抹布,把所有的家具都擦一遍,做事很有规律。
我外公对吃的东西虽然没有很高的要求,但是对怎么吃却很讲究。比如北京冬天就老三样,有一样是白菜炖豆腐,烧一锅水,炖上豆腐,炖上白菜,好一点的把豆腐冻一下再炖。
可是要把它的味道炖好了,是有窍门在里头的。我外婆做饭的时候就经常要嘱咐我们这个那个,包括买食材,她也有固定的地方去买。后来年岁大了,就给我写个条,派我去买。
我外婆的西餐做得很好,她以前专门跟俄国人学过做西餐。家里备的也都是完整的西餐餐具,银汤勺、咖啡壶等等都是一整套的,吃的时候都要拿出来。并不要求吃的东西有多贵,但是一定要规规矩矩。早饭、中饭、晚饭,他们都是按时按点吃。有一段时间家里没有佣人,这些都是我外婆亲自操持。
我外公比较安静,而我外婆是很开朗的一个人,家里经常来客人,都靠我外婆接待。她讲的是带点南方口音的普通话,那时候家里来的人都是各界名流,搭腔应酬都是她。晚上我外公到点就睡觉,她就是靠晚上的时间来进行绘画创作。
她那时候经常带着我。买菜带着我,买鲜花带着我,去琉璃厂荣宝斋买绘画颜料,买纸张都带着我,教我画画。经常有朋友的孩子到我们家里找外公学诗词,找她学画画。她对小孩子态度很和蔼,身上经常放一些糖,见到小朋友给他们吃。
我外公外婆的生活非常朴素。我印象中,他们夏天就两套衣服,冬天也是两套衣服。冬天穿棉服,衬衫是冬天穿夏天也穿,冬天穿长袖的,到夏天就变成短袖的。
踏踏实实做事,认认真真做人
从小我外婆就特别注重对我们的教育。
我当年学画,画完了以后我外公检查作业,表扬了我一次,说这个画得好。我外婆就转过身来跟我讲,你可千万不要翘尾巴。她怕我张扬。
我们的家庭是很传统的家庭,长幼有序。小孩子言行举止都要有规矩,不能随随便便跟大人多讲话,多嘴多舌去追问什么事情。你只有踏踏实实做事,努力地去学习。
我外公外婆带着我下馆子,吃饭的时候不能多讲话。我们经常去吃西餐。在老莫餐厅,小孩子看什么都新鲜,但是坐下之后,你只能规规矩矩看着桌子前面,不能东张西望。吃东西刀叉不能出声音,要是在家里吃饭,碗筷声音都不能有。
我外公外婆很少说自己的事情,我们小时候都不知道,家里来的这些人全是名人。1982年2月26日,我外公去世。那一年春节刚过,还在正月里,都是我陪着我外婆在医院度过的。从她的精神上能看出来,自己相依为命的老伴走了,那么多年在一起,突然间没有了,她心里是非常难过的。
北京书画界的老朋友天天来慰问她,我陪外婆的时间也更长了。老人们愿意跟我们晚辈讲一讲过去的事,我从那个时候开始慢慢了解我外公外婆。
我今天之所以会花那么多精力,去努力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们的事迹,也是因为我想让更多的人了解,过去曾经有过这样一批文化人,为了传承和保护祖国的传统文化,一直在默默耕耘。
摘自微信公众号“楚尘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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