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门缝看塔是扁的。塔后高耸的院墙是扁的。围坐塔下的昆门徒是扁的。香炉和烟是扁的。嗡嗡的诵经声响起来,声是扁的,像浮尘像雾,裹着昆塔一层层攀升,升到金灿灿的塔尖时,整个昆塔被诵经声包裹。那声音经过昆塔有了形,在塔尖上又塑起一层塔。一座声音的塔高高渺渺立在裹金的昆塔之上。诵经声又上升,往声音的塔尖上再层层塑塔。越高处的塔就越扁,越缥缈。
她每天站在门后看,这扇从未打开的木门上裂了一个缝,像一只扁长眼睛。她能看见声音的形。天蒙蒙亮,昆门徒在塔下扫树叶的刷刷声,像一片片大叶子在飘。昆门徒知道自己在扫声音的叶子,他们不急,一下一下地挥动扫帚,让每一声都圆满而去。东边村子的鸡鸣像纳衣的细密针脚,每个黎明的鸡鸣给寺院纳一件声音的金色纱。北边毗沙城的狗吠是块状的,“汪汪”的狗吠在朝远处扔土块,扔到西昆寺上空变扁了,在诵经声塑起的层层高塔间飘,在眼看亮起来的沙漠旷野上飘,飘到快没声时被下面村庄的狗吠接住。一个又一个村庄的狗吠在大地上接连起来,一直接到北边的丘,西边的黑勒。
她常听身旁的驴说起黑勒。“黑勒人改宗不吃驴肉了,在那里,驴可以一直活到老。”都是黑勒毛驴捎来的话。黑勒城的毛驴把话传给进城驮货的乡下毛驴,乡下毛驴站在村头往另一个村子叫,另一个村子的驴接着往更远的村子叫。一夜工夫,一句驴叫从黑勒传过英噶莎尔、渠莎、西叶、固玛,传到毗沙城外的大小村落。第二天,赶早市的乡下毛驴又把话嘀咕给城里毛驴。驴都知道黑勒和毗沙在打仗,有关黑勒的言论只能交头接耳地说。
以前,西昆寺的诵经声也在一个又一个村庄城镇的昆寺间传诵,一直传到英噶莎尔神木寺、 黑勒桃花寺。现在,那些寺院有了不一样的声音。驴很早就听出那些寺院里传出不一样的诵经声,驴耳朵长。西昆寺的声音在毗沙界外被另一个声音截断,西昆寺的诵经声就往高处传,传到高处的声都是扁的。
她左眼贴门缝看一阵,又换右眼看。左眼看熟的人,右眼一看又觉得生。我要一直在门后待下去,门板上的裂缝会变大,大到门一样,我直直出去,静悄悄坐在诵经的昆门徒中间,不说话,不让他们看见。这样想时她已经坐在那里,在门板的前一个口子裂开时她就在那里。后一个口子开裂前又合住,她被关进圈里,成了一头小母驴。她知道自己小,一个小姑娘的小。她正长身子,长毛,在这个比驴圈高大的黑暗房子里,她静悄悄地从门缝看了好多天,把外面的一切都看扁了。
走来两个人,一个是侍候她的德昆门,寺里昆门徒都这样称呼他。另一个满脸胡子,脸扁长。看第二眼时觉得那人熟,像在哪儿见过,闭眼想想,又觉得第二眼里想起的是第一眼里的形,两眼间的印象仿佛隔了一年。长胡子在塔下站住,望塔尖。那个仰望的脸她确实在哪儿见过。
德昆门走一段回过头,见长胡子站在塔下仰望,德昆门也仰头望。望是扁的。那个长胡子一定望见塔尖上空层层叠叠的塔了。那是她的望。在这个扁长门缝后面,她独自望了多少个早晨的声音之塔,也被一个人望见了。她突然一阵冲动,血往喉管涌,嗓子里像有一头发情的驴在狂奔。“昂……昂叽。”
只叫出半句,她被自己的鸣叫吓住。那叫声轰地涨满屋子,从门缝,从看不见的墙隙喷涌出去, 在屋外的寺院里来回震荡。然后,又被四周高高的院墙拢起来,被高竖的昆塔扶起来,有模有样地竖立在半空。在那个仰脸望天的长胡子眼里,一座驴鸣的巨大昆塔在空中骤然现形。他一定看见了驴鸣的形,看见由诵经声塑起的重重高塔之上,一座驴鸣的大昆塔,更高、更亮、更缥缈。
诵经的昆门徒们扭头看,他们只看见两扇紧闭的門,看不见门缝和后面的一只眼睛,看不见她突然闭住的嘴。看是扁的。在她贴着门缝的眼睛里,一座驴鸣的巨大昆塔,烟一样消散在空中。
摘自《捎话》(译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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