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的时候还年轻,二十来岁。不知我说过的话在以后多少年里有没有人偶尔提起;我做过的事会不会一年一年地影响着村里的人。那时我曾认为什么是最重要迫切的,并为此付出了多少青春时日。现在看来,我留在这个村庄里影响最深远的一件事,是打了这堵歪扭的土院墙。
我能想到在我走后的二十年里,这堵土墙每天晌午都把它的影子,从远处一点一点收回来,又在下午一寸寸地覆盖向另一个方向。它好像做着这样一件事:上午把黑暗全收回到墙根里,下午又将它伸到大地的极远处。一堵土墙的影子能伸多远谁也说不清楚,半下午的时候,它的影子里顶多能坐三四个人,外加一条狗,七八只鸡。到了午后,半个村庄都在阴影中。再过一会儿,影子便没了尽头。整个大地都在一堵土墙的阴影里,也在和土墙同高的一個人或一头牛的阴影里。
我们从早晨开始打那截墙。那一年四弟十一岁,三弟十三岁,我十五岁。没等我们再长大些,那段篱笆墙便不行了。根部的枝条朽了,到处是豁口和洞。几根木桩也不稳,一刮风就前俯后仰,呜呜叫。那天早晨篱笆朝里倾斜,昨天下午还好端端,可能是夜里风刮的。我们没听见风刮响屋檐和树叶,可能一小股贼风刮斜,篱笆便跑了。
原以为父亲会带着我们打那堵墙,父亲却把这件活扔给我们兄弟仨了。
我提夯,三弟四弟上土。一堵新墙就在那个上午缓慢费力地向上升起。我们第一次打墙,但经常看大人们打墙,所以不用父亲教就知道怎样往上移椽子,怎样把椽头用绳绑住,再用一个木棍把绳绞紧。我们劲儿太小,砸两下夯就得抱着夯把喘三口气。我们担心自己劲儿小,夯不结实,所以每一处都多夯几次,结果这堵墙打得过于结实,以致多少年后其他院墙早倒塌了,这堵墙还好端端站着,墙体被一场一场的风刮磨得光光溜溜,像岩石一样。只是墙中间那个窟窿,比以前大多了,能钻过一条狗。
这个窟窿是我和三弟挖的,当时只有锨头大,半墙深。为找一把小斧头,我们在刚打好的墙上挖了一个洞。墙打到一米多高,再填一层土就可以封顶时,那把小斧头不见了。挖到墙中间时,看见那把小斧头平躺在墙体里,像睡着了似的。
斧头掏出后留下的那个窟窿,又过了许久,也许是一两年,或者三五年,那个窟窿竟通了,变成一个洞。三弟说是猫挖通的,有一次他看见黑猫趴在这个窟窿上挖土。我说不是,肯定是风刮通的。我第一次扒在这个洞口朝外望时,一股西风猛窜进来,水桶那么粗的一股风,夹带着土。其他的风正张狂地翻过院墙,顷刻间满院子是风,树疯狂地摇动,筐在地上滚,一件蓝衣服飘起来,袖子伸开,像半截身子的人飞在天上。我贴着墙,挨着那个洞站着。风吹过它时发出“喔喔”的声音,像一个人鼓圆了嘴朝远处喊。夜里刮风时这个声音很吓人,像在喊人的魂,听着听着人便走进一场遥远的大风里。
那些院墙再也阻挡不住什么,人都爬到墙头上了。只有风,在它头上落脚,身上栖息的只有鸟和蜻蜓。
如果我趁黑把这堵墙移走,明天蜻蜓会不会飞来,一动不动,趴在空气上?
如果我收回二十年前那一天的劳动,从这个村庄里抽掉我亲手给予它的那部分——我砍倒或栽植的树,踏平或踩成坑凹的那段路,我收割的那片麦地,乘夜从远处引来的一渠水,我说过的话,栓在门边柱子上的狗,我吸进和呼出的气,割草喂饱的羊和牛——黄沙梁会不会变成另一个样子?
或许已经有人,从黄沙梁抽走了他们给予它的那部分。更多的人,没有来得及从黄沙梁收回他们的劳动。或许他们忘记了,或许黄沙梁忘记了他们。
过去千百年后,大地上许多东西都会无人认领。
摘自《高考阅读》(有删节)
【 名 师 赏 ?析 】
种过地、当过乡农机管理员的刘亮程,被誉为“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和“乡村哲学家”,他在劳动之余写点文字,几乎所有文字都在写自己生活多年的一个村子。在这个村子里,房子被风吹旧,太阳将人晒老,所有树木都按自然的意志生叶展枝,作者在不慌不忙中努力接近一种自然生存,让读者感受到乡村哲学的魅力。本文可以说充分体现了刘亮程的这一写作风格。作者笔下的乡村是人畜共居的村庄,在人们司空见惯的乡村生活细节中,作者舒展开自己深沉而从容的生命体验,对狗、鸡,甚至影子、土墙,都倾注了生命,使生命回归本来的美丽和尊严,成为和谐统一的整体。在本文的末尾,作者由土墙联想到自然界的万事万物,联想到“偶然与必然”这一哲学话题,蕴含着对自然界中事物发展规律的一些哲学思考。“如果我收回二十年前那一天的劳动,从这个村庄里抽掉我亲手给予它的那部分”“黄沙梁会不会变成另一个样子”再联想到千百年间的其他事物、其他人。体现了作者对黄沙梁、村庄、乡村以及人类的哲学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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