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家珍

　　

　　“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

　　亲爱的仁东，我来到FAST现场。这里原本是你的主场，我来了，你却走了。代替你的是一座雕像。面对它，我多想迎向你那坚毅且深邃的眼神，再跟你来一次心灵的碰撞，只可惜泪水模糊了双眼，我什么也没看见，你是不是看见了我？

　　FAST是你生命的一部分，在我眼里它就是你的纪念碑。我抚摸着圈梁，心里五味杂陈，十分震撼，也有些酸楚，不由想起李后主的一首诗，很是应景：“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你这个不起眼的小老头，一个普通人，竟然干了这么大一件不平凡的事，我早该对你刮目相看。

　　正如你曾经说过的：“这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科学的风景。” 我深知，你不惜以命相搏，只为给年轻一代天文学家留下这观天望宇的利器。我也“希望他们有运气，能取得重大成果，用这些成果，回馈国家，回馈公众，回馈射电天文界”，而这也将是对你最好的纪念。

　　记得你当年萌生“在中国造FAST”这一想法时，就有老同事告诫过你，搞大科学工程，风险大、耗时长，写不了文章，出不了成果，得不偿失。我也劝你三思，可你义无反顾，还是一脚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FAST预研究阶段，缺少经费，你花公家的钱比花自家的还要俭省，在市内办事，从不打车，全靠蹬自行车;去外地出差坐绿皮火车，乘当地的公交。你个人的收入明显低于天文台你曾经的同学甚至学生。好在我们都是对物质生活要求不高的人，钱，有点儿就够。你把精力全都放到了FAST上，多年来发表的文章有限，也出不了成果，更没有得到过任何褒奖。再加上你为人处事有洁癖，在一次天文台申请院士的评审会上，你的申请第一轮就被淘汰。从那以后，你不再申请。那申请材料至今藏于家里的书柜，如果哪一天院士评审制度改革需要的话，我愿意把它捐给有关部门。因为看不到出路，身边的人纷纷离去，另寻出路，你几乎成了光杆司令，只剩下几位学生还在帮你支应。FAST正式立项以后，经费较先前充裕，前景可期，招聘新人你有了挑挑拣拣的底气，曾经离去的旧人也纷纷回归。FAST终于有了一支像样的队伍，你却依旧全年无休，日日操劳，能自己做的事，决不假他人之手。你是一个洒脱的人，可在FAST这件事上，你拿得起，却放不下。

　　去世以后，国家对你的品格和成就给予极高的评价。你被授予“时代楷模”及“改革先锋”荣誉称号，习主席在新年贺词中还特别提到了你的名字。我曾无数次地设想，如果你活着会有怎样的感言。你从不贪天之功为己功，沽名钓誉更超出了你做人的底线。你必定会再说一遍：“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荣誉归全体FAST人！”

　　你没有给孩子们留下什么钱财，但你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够他们受用一生！我可以告慰你的是：孩子们得了你的真传，个个自强不息，有担当。我们的外孙女继承了你的绘画天赋，最近拿到好几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你一定很高兴吧？你的精神力量不仅鼓舞着家人，在社会上也引起不小的反响。你得到国内外许多相识和不相识的人的尊敬。你临终时就医的那家医院，医生和护理人员对你都很敬重。那位主治医生特意嘱咐ICU病房负责抢救的医生：“这是一位了不起的科学家，很睿智也很有趣，请务必尽力。” 医院更是给了你最大幅度的医药费减免。国内墓地管理单位也因为对你的敬慕，给予了价格上的优惠。你的骨灰盒上需要一件薄至1mm的瓷质照片，遍寻网络，最薄的也只能做到2.5mm。得知我的需求后，義乌的一位制作商特意从荷兰进口了符合要求的瓷片，经过多次摸索试验，才烧制成功，还坚决拒绝收取费用。他对我说：“这是一位大科学家，为国家做出了巨大贡献，这一单一定不能收钱。” 你的墓盖上时常有人自发摆放鲜花，两位在墓地附近卖花的小贩还常常抽空去擦拭你的墓碑，使它看起来要比邻近的都干净。有一次，我去银行办理与你有关的业务，那位柜员认出了你的名字，抬起头非常崇敬地说：“这是那位造天眼的老先生吧？他真了不起！”凡此种种，不胜枚举。我很感动。

　　也许是审视的角度不同，我眼中的你跟媒体报道的也有不同，没有那么高大，也不是什么英雄。你就是我那个有灵魂鲜活、刚正不阿、正直善良、幽默风趣、有个性、有担当，也有许多缺点，把家当客栈，来去匆匆的甩手丈夫。有一次，家里的门把手松了，你让我修一下，我大为光火，冲你嚷：“那是女人该干的活吗？”你笑嘻嘻地说：“我眼睛看不见！” 其实我并不真的怪你。你每每从单位回来，累得像一团烂泥，一头扎在沙发上，不消5分钟就昏昏睡去。我哪里忍心再支使你干那些杂七杂八的家务事。60岁以后你的视力下降许多，眼睛调焦的能力减弱，口袋里常常装着两三副不同度数的老花镜。FAST工程纪录片里也出现过，你戴着两个眼镜查看施工现场零部件的镜头。你在FAST工程中能做到明察秋毫，不放过任何瑕疵，只因为你更投入、更关注。怕我担心，在家里你很少谈及工作上的事。你所遭遇的科学和技术上的重重困难，以及其他种种风险和不顺遂，多数是你去世以后，我从媒体上看到的，这让我心痛不已。

　　你来世上走这一回，除与我相伴，遍尝人间百味，更重要的使命是在这块生你养你的土地上，为人类探索宇宙奥秘，奉献你的全部智慧和才华。你的一生，极富传奇色彩，没有虚度，很圆满。我为你骄傲！

　　我们的人生路虽不尽平坦，但充满乐趣。如果有来生，我还要与你携手共度。我愿意相信：你的远去，只是化作了天空中最亮的一颗星，与FAST遥相望，与挚爱的亲人长相守;我愿意相信：你只是太累了，比我早些睡下了。好好睡吧！在天堂等着我。

　　摘自中国科学院国家天文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