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兄弟六人,姐妹二人,我是倒数第二。在家,男孩子规定应当扫地,由井上往缸里挑水,还要浇菜园子。把水桶系下井去,到了底下时,让桶慢慢倾斜,这种技巧我们很快就学会了。水井口上有边缘,虽然一整桶水够沉的,但是我很快就发觉打水蛮有趣。只是厨房里用的那个水缸,能装十二桶水,我不久就把倒水的活推给二姐做。
在夏天,哥哥们回家来了,我们每逢上课前先打铃。父亲就是老师,他教我们念诗,念经书,念古文,还有普通的对对子。父亲轻松容易地把经典的意思讲解出来,我们大家都很佩服他。快到十一点时,我记得二姐常凝视着墙上的影子,用很惋惜,很不愿意的语气说:“现在我得去洗衣裳了。”在下午,天晚一点的时候,她又看一看墙上的影子,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我该把晒的衣裳收回来了。”
我最早就有当作家的愿望,八岁时我写了一本教课书,一页是课文,接着一页是插图,是我秘密中作的,很细心不使别人看到。等大姐发现时,我好难为情,不久之后,所有兄弟姐妹都能背了。文句是:人自高、终必败;持战甲、靠弓矢;而不知、他人强;他人力、千百倍。以所用的字汇论,写的算不坏。另一页是写一只蜜蜂采蜜而招到焚身之祸,有一张画儿,上面画着一个可以携带的小泥火炉。课文今已忘记,也是同样道德教训的意味。
我也以发明中国药粉治疗外伤为戏,名之为“好四散”。当时童年的幻想使我对这种药粉的功效信而不疑,几位姐姐因此常跟我开玩笑。
我曾写过一副对子,讽刺老师给我作文的评语。老师给我的评语是“如巨蟒行小径”,此所以言我行文之拙笨。我回敬的是“似小蚓过荒原”。现在我想到这副对联,还颇得意。
二姐比我大四岁,是我的顾问,也是我的伴侣。我和她玩得很快乐,并不觉得她比我大。她教我、劝我,因为我是个可爱的孩子,又爱淘气。后来她告诉我,我既顽皮,又爱发脾气。一听见要挨一顿棍子时,脸就变得惨白,父亲一见,手一松,棍子就掉在地上了。父亲的确很爱我,他在十点左右吃點心时,往往是猪肝细面,他常留下半碗把我叫进去吃。我从来没吃过味道那么美的猪肝面。
有一次,家里关上门,不许我回家。我往家里扔石头,母亲不知道把我怎么办。我忽然想出一个妙计,我知道二姐必须洗衣裳,就躺在泥里说:“现在你得给我洗衣裳了吧。”
二姐的眼睛特别有神,牙又整齐又洁白,她的同学都把她看作学校中的美女。她的功课很好,应当上大学,但是我父亲要供给几个儿子。福州的女子大学一学期学费要七、八十块钱,父亲实在办不到。我深知二姐很想受高等教育,她已经在鼓浪屿上完了中学,那时是二十二岁,正是女孩子有人提亲的时候。在夜静更深时,我母亲找个机会和她说亲事,她总是把灯吹灭,拒绝谈论此事。最后,她看到别无良策,只好应允婚事。
那年,我要到上海去读圣约翰大学,她也要嫁到西溪去,也是往漳州去的方向,所以我们路上停下去参加她的婚礼。在婚礼前一天的早晨,她从身上掏出四毛钱对我说:“和乐,你要去上大学了,不要糟塌了这个好机会。要做个好人,做个有用的人,这是姐姐对你的愿望。”我上大学,一部分是我父亲的热望,我又因深知二姐的愿望,深深感到她那几句话简单而充满了力量。她那几句话在我心里有极重的压力,好像重重地烙在我的心上,所以我有一种感觉,仿佛我是在替她上大学。
第二年我回到故乡时,二姐却因横痃性瘟疫亡故,已经有八个月的身孕。这件事给我的印象太深,永远不能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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