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春天结束的时候来到人间的。当我经历过漫长的夏天、秋天和冬天,才真正有机会与春天接触。
我觉得这样挺好,假如春过半了,我匆匆降临,就像酒宴进行到正酣,你才赶到,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聚焦在你身上,那多么尴尬。经历过夏天秋天冬天的我,对于事物的变化已经更加从容,我会打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门槛上的白色阳光。因为长期的准备工作,我生命中接触到的第一缕春风,第一片落花,第一声春雷,第一抹春色都是完整的,在漫长的轮回之后,藏着这样一个季节,似乎一切也没有白等。
春光年复一年,在经历了人生第29个春天的时候,我终于从沉醉的春风中醒来。发现所有美好的背后,其实都隐藏着一种看不见的残酷,很多东西就在这明媚中丢失了。新的获得,又把那些空白填补起来,让我依然有理由在热闹的人间说啊、唱啊、闹啊,写下心中的各种想法。
其实,在我的那个大家庭中,我的那些长辈们对于事物的描述向来是朴实的。比如,他们从来不会用大而无当的口吻说“春天来了”这样的话,他们只会说,“起南风了”或者“天暖了”。特别是我的爷爷,他会从那间昏暗的屋子里走到远处高峻或空旷的地方,然后穿上被熨得笔挺的中山装到我的大姑姑家、小姑姑家还有我们家来住上一段时间。我爸爸刮胡子也由原来的三天一刮变成一天一刮。他们似乎都被一种无形的东西影响着,变得多言、多动,爱整洁也爱热闹。他们开始主动和陌生人搭讪,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然后又把家里箱子底下的东西翻出来,搬到太阳底下晒。太阳也从铅灰色的云堆里钻出来,开始还有些腼腆,然后火球越烧越红,天底下都是明媚的阳光了。我家房间的地板和所有家具都因为南风的原因而回潮了,我妈就用拧干的拖把在房间里来回劳作。窗子和门都打开了,浩浩荡荡的南风像撒野的孩子从这扇门来,又从另一处看不见的地方跑了。南风的味道是黏稠的,水蒸气将封存在各种物件中的气息带出来,樟木箱,彩色电视机,被褥中的棉絮以及铁锁中的气息被南风带出来,于是人的鼻子就不够用了。春天就这样热热闹闹地进行着,大家跟在春天的后面,手忙脚乱,累得气喘吁吁,但心里面都是美滋滋的,像美媳妇娶进门了。
这样关于春天的细节,我是说不完的。在我看来,桃红柳绿的背后,其实是另一种更加广大的人间春色。我们都居住在这春色中,然后期待或幻想着什么。在柴米油盐中接受生老病死。当自然的春天与人间的喜怒哀乐紧紧地捆绑在一起,当暖风、细雨、飞花和琐碎的日常紧紧相连,你就发现,其实春天中的那些看似最中心的部分,其实都是配角。都是为那些人、那些事服务的。杨柳绿了,别人院墙里的藤萝开了,你在房间里读书码字,闻到松软的气味,它们使人感到欢喜或惆怅,使人产生各种私人化的情绪,春天在人的心中所造成的影响反过来又直接影响着春天的形象。我想,每座城市的春天都是不一样的,处在生命中不同年龄不同思想层面的春天也是不一样的。那些遥远的有关于春天记忆总是会在春风吹绿大地的时候被唤醒。我不知道一个人要经历多少春天才能成熟,是不是经历的春天越多,他就越不容易长大。
现在,透过透明的玻璃窗,可以看到某栋烂尾楼已经封顶,玉兰与海棠的花瓣落了一地,鹧鸪鸟正好在枝条叫着;有一个陌生女人在春天的早上突然闯入了你的办公室;一個曾经颐指气使的人,他的负面新闻在春天的空气中不胫而走,他也因此不得不学习夹着尾巴做人。午餐饱饱地吃过一碗汤粉,出门就觉得热了,顺便把扎在皮带下的白色衬衫拉出来。阳光与楼房的阴影在马路中间形成黑白相间的条纹,早春的阳光是嫩黄色的,像刚刚长出的新芽,一边走,一边抓着有些微痒的头皮。眼前一阵黑,写字楼大厅里阴森森的,有一股潮湿的、好似苔藓的味道涌入鼻腔与肺腑。这是另一种春光,它和存在于我的那个大家庭中的春光截然不同。
我打量着春天的城市。楼房修长,道路宽阔,每一栋楼都拥有光亮的玻璃或金属外壳。里面装着白云、太阳和月光,偶尔也有飞机与飞鸟的影子从里面经过。但是春天大多数是在地上的,蚯蚓、蝼蚁不知名的昆虫还有从冬眠中醒来的蛇。可是,城市的地面大多被水泥、柏油硬化了。地上并没有春天,春天只有仰望才能获得,你用手机去拍那些生长在天空的枝条,每一根枝条都丰盈圆润,里面丰沛的汁液像一条条春天的河流。雨下了一夜,你在枕上听雨,雨纺了一夜纱,早上出门吹面不寒杨柳风,小区里的空气好像细嫩的肌肤施了粉,耳朵里、鼻子里、眼睛里都是鸟声。那鸟声在去年春、前年春听过,明年春、后年春你又将听见。我想,只要地球——它的转动不止,宇宙的火焰不息,春天总会来的,南风与春鸟总会来的。
时间就像一条奔腾的长河,它的两端到底在哪里呢,谁也无法回答。我们都各自处在自己的那一段河流中,看待人生与万物。一个人,从一个个春天中经过,他从亲人的关爱与呵护中走到另一个喧嚣的世界里,当他把自己的腰杆直起,臂膀张开,成为一个独立的人,他会发现,其实每一个春天都是不一样的。那些往事在他的背后投下长长的影子,那些影子和春天的大树在春阳中所投下的影子几乎没有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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