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每遇荸荠就会想到鸡雏,或者相反,见了鸡雏就想到荸荠。
这跟幼时的一次经历有关。有次年关,父亲从街上买回小半篮荸荠。我嘴馋,踮起脚够桌上的荸荠,一不小心,篮翻了,荸荠水一样从桌上漫下来,骨碌碌滚了一地。特别清晰记得一个细节,一地的荸荠在滚,像一群小鸡雏闻着鸡妈妈的叫唤,齐刷刷向一边滚。想来这便是那神奇联想的出处了。其实也不无道理。荸荠扁而圆,刚孵出的小鸡也是毛茸茸、扁圆的一簇;荸荠的芽尖从顶上拱出,锥状,像极小鸡紧抿的喙。要说区别也是有的,荸荠栗红、紫酱,小鸡少有这种颜色;再便是,小鸡除了睡觉,喙极少紧抿,更多时候在“叽叽叽”不歇地啼,似乎它一出世,那嫩而柔的喙就没合上过。
荸荠抿嘴不说话。荸荠觉得生而为荸荠,没什么可说。
荸荠口感甜脆,营养丰富,可生吃也可熟食;又名马蹄、水栗、芍、凫茈、乌芋、菩荠、地梨,是莎草科荸荠属的一种;古称凫茈,说白了就是野鸭子爱吃的食;俗称马蹄、地栗。《本草纲目》有“马蹄,能清热消渴,治脾热,湿中益气,开胃下食,清心明目……”等记载,是集食用药用价值于一身的果蔬。明王鸿渐有《题野荸荠图》云:“野荸荠,生稻畦,苦薅不尽心力疲,造物有意防民饥。年来水患绝无谷,尔独结实何累累。”宋苏舜钦《城南感怀呈永叔》诗:“老稚满田野,斫掘寻凫茈。”清赵翼云:“君不见,古来饥荒载篇牍,水撷凫茨野采蔌。”可见荸荠是上好的度荒食物。唐宋以来多以荸荠作粉。孟诜的《食疗本草》载“荸荠可作粉食”。林洪的《山家清供》“凫紫粉条”记:“凫紫可作粉食,其甘滑异于它粉……采以曝干,磨而澄滤之。”凫紫即凫茈。
对此,荸荠无话可说。在荸荠看来,生为荸荠,叫什么不叫什么,那是人类的事;与人类食跟被野鸭吃,没什么区别。
荸荠原产印度,喜水,准确说应是喜欢温暖的水。南方多水,多泥沼,气候温润,是荸荠的第二故乡。北方也有水,也有荸荠,由于气温原因,生长期短,因而长不大,产量没保證,多见的是手指头大小,算盘珠儿似的算是巨物了。南方最大个的可以长到头生鸡蛋大小。荸荠对此无话可说,荸荠没长脚,去哪儿不去哪儿都不是它的事。它的原则是,任由好“这一口”的人带了走,往那儿一丢,遇水则长,水温适不适、长多久听天由命。
老家地处山脚下,种水稻种席草也种油菜麦子,让人想不通的是居然少见种荸荠的。记忆里,很多人家只有过年了,作为年货才会上街买些回来,让家里的小人解馋。某年夏,听说邻里人家有种荸荠的,我们几个没怀好意地跑去人家田里找,结果没找到。那家田里除了水稻和几畦席草、芋艿外,再不见其他作物。这年冬,这家孩子兜揣着荸荠吃得嘴泛白渣时,我们咽着口水,一问,居然是自种的。这才明白,原来那“几畦席草”就是荸荠。
确实,荸荠秧太像席草:管状,光滑、细溜、青葱,无枝无蔓;花也跟席草一样细碎浅白;只是没席草高,中有细孔,不似席草呈海绵状。难怪我们错把它视作席草了。后来想想,荸荠与席草生长原本不在一个节拍上。荸荠初夏期间下种,恰是席草收割时节;等秋后席草栽插时,荸荠差不多要落秧采收了。这一方面是无知导致的笑话,另一方面,说明荸荠秧太朴实。在我们看来,荸荠秧至少应该有配得上荸荠的可爱样貌才行,再不济也至少不该长得跟席草一个模样。
荸荠从来没有想过要表达些什么。除了秧本身,除了在水下泥土中默默膨大的果实,什么花呀、叶呀、蔓呀都属多余,都可以忽略不计。待到入冬后,人们念想到荸荠甘甜的滋味,这时候荸荠针管状的秧亦已萎谢成一蓬枯槁,与冬闲的田地浑然呈一片莽荒之色。谁会想到,这样一片荒蛮的泥地里居然蛰伏着枚枚迷人的乌珠。你贪嘴,要采掘,只好劳驾踩着冒着寒气的冰碴,耐下心一锄锄地从泥水里扒出来……这是老天的安排,荸荠表示无可奉告。
荸荠在南方有“江南八仙”之美称。但是,或许由于南方冬令物产太过丰饶的缘故,南方人骨子里其实并不怎么待见荸荠。反倒在冰天雪地的北方,荸荠居然走进年俗里,成为“神”一样的存在。
肖复兴在《除夕的荸荠》里说,在老北京,除夕夜,在轰然炸响的鞭炮声里,胡同里会传来一声声“买荸荠喽!买荸荠喽”的叫喊。“各家的大人一般都会自己走出家门,来到胡同里,招呼卖荸荠的:‘买点儿荸荠!卖荸荠会问:‘买荸荠哟?大人们会答:‘对,荸荠!卖荸荠的再问:‘年货都备齐了?大人们会答:‘备齐啦!备齐啦!然后彼此笑笑,点头称喏,算是提前拜了年”。“荸荠,就是取‘备齐之意。那时候,卖荸荠的,就是专门来赚这份钱的。买荸荠的,就是图这个荸荠的谐音,图这个吉利”。据说,荸荠名就是这样来的。
天津人对荸荠也情有独钟。津菜中以荸荠作为主料的菜品很多,如素炒虾仁、荸荠鼓、虾扁菜等。素炒虾仁是将荸荠切成虾仁状清炒,是素席中的名菜。拔丝荸荠鼓的难度更大,需要厨师将荸荠削皮,修成小鼓形状,然后配上豆馅过油炸制,再用冰糖炒出金黄色绵长而脆甜的糖丝。爨翁在《荸荠》里道:“老天津卫有俗话说:‘虾仁炒南荠,干饭(米饭)茄子泥,嘛也别提!天津人的家常菜中也少不了用荸荠作俏头,如素什锦、炒肝尖、滑熘里脊等菜。荸荠和里脊放在一起熘时,色泽和顺,口味咸鲜,回口甘,天津味十足。”
当然,南方人也不是不喜欢荸荠,苏州菜杭帮菜中就有不少用到荸荠的。据说,鲁迅先生就很喜爱荸荠,尤其爱吃风干的荸荠。他曾写信给广西的朋友说:“桂林荸荠,亦早闻其名,惜无福身临其境,一尝佳味,不得已,也只好以上海小马蹄代之耳。”只是无论作为水果抑或蔬菜,荸荠个儿太小,处理起来麻烦。在南方,这个时令有更多食材可以取代罢了。
荸荠对此的态度是——爱吃不吃!自打离开水后,荸荠就一直心情不好,紧抿着嘴,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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