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我到南京待了数日,只是闲待,别无他事。南京入秋比北京略晚一些,但差不多9月底早晚也有了凉意。当地的朋友说,前几天还热得很呢,转眼就见凉,挨着长江是原因吗?挨着秦淮河呢。据说是当年秦始皇觉得南京的那条河有帝王之气,怕它长了傲气,特地将淮河引流至此,故名秦淮河。我1996年就到过秦淮河,特地夜里去的,灯影还算复古,水波也算荡漾,河边上还有一些悠闲地坐着的当地人。上一次去南京,大概是2016年,秦淮河已经不值得再去了,全然变成了旅游区。
当地的朋友,一个小朋友,1993年生的,带我们去了老门东,吃蒋有记的牛肉馄饨。他说南京回民多,清真馆子很多,老门东类似于福州的三坊七巷,算是比较清雅的,但好几家馆子门口都排起了长队,都在等着吃牛肉馄饨或者老鸭粉丝汤。我们站在蒋有记门口,胖胖的特警大哥过来维护秩序,他用带着南京口音的普通话问我们:“你们三个一起的?三个一起的,一个人排队好了,减少后面人的排队恐惧。”说得很有道理。
蒋有记是个狭长的两层小楼,二楼密密匝匝都是桌椅板凳,人也差不多坐滿了。好不容易等到一个位置,后背几乎贴在后座的背上,待到牛肉馄饨上来,我和后座的背上已经焐出感情了,舍不得他走。地陪小朋友还要了酸梅汤和牛肉锅贴给我们吃,酸梅汤真的很酸,锅贴的面皮黄黄的,细细长长,香极了。这是我头一回吃牛肉馄饨,觉得好吃,小朋友开始给我们安排去江宁府学看昆曲。
当时看昆曲的时间已经迟到了,我们只能找门房,补了票进去,到了门口,引座员不让马上进去,非要等着两折之间、演员上下场的间隙,让我们猫着腰悄悄地进去。戏台子不大,剧场也很小,人都坐满了,这里是南京人自己看昆曲的地方,不像苏州平江路上的戏园子,都是游客胜地。像是贾府家常的昆曲,十分耐看,当夜那几折戏都很好,来自《西厢记》《牡丹亭》等剧目。
看完戏从江宁府学偌大的院落里走出来,月亮酽酽地挂在天上(第二天就是中秋)。在南京看月亮,好像也比别处懒散。到处都是法国梧桐,数日后我去逛东南大学,刚进去校园,两边的法国梧桐筋骨毕露,像一群仙人等着飞到天外,那树干上皆有银白的树皮,被还没开始落的阔叶落下阴影之后,银白变成了暗灰,加上落在地上斑驳陆离的影子,这情形就像是假的,让人恍惚。
那天,路过清凉山里面的清凉寺,一群法师正在做法事。清凉山过去是坟场,再后有个著名的精神病院,然而清幽无比,入秋后走在上山的小台阶上,寒意从四下里一点点漫上来,骨头并不觉得冷,但皮下半寸却开始凉了。清凉山入门左侧是龚贤的扫叶楼,另外一侧是崇正书院。书院类似于寺庙制式的三进,依着山势层层晋级,第二进和第三进之间还有荷花池,站在最高处往下看,荷花池,右手边的独立小楼,还有整个山中的林木,历历在目。
这个城市简直是浇灭一个人扬扬得意的气焰的好地方,一个人在南京,如果没有学会随遇而安,坐在南阴阳营门首的小吃店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地发呆,在玄武湖边一遍遍转悠,往鸡鸣寺的山门走去,就算是白去了南京。南京是《红楼梦》的故事发生地,秉承了贾宝玉的价值观,不太重视仕途经济,而是专心致志地研究怎么“无事忙”,怎么“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将所有精致的淘气当作一生最大的事业来做。
有家老丁家馄饨馆子,猪肉馄饨馅儿里面加了猪油,下锅煮的时候,格外的香。老丁家的收银员是个南京大叔,厨师是两个南京大妈,一个负责包馄饨,另外一个专事煮。这三人拖着南京腔偶尔聊两句,馄饨浮在巨大的不锈钢锅里面,那锅坐在地上,约有半人高,汤整日在里面沸腾,这么大一锅汤伺候整个店,就我一个吃东西的,实在奢侈极了。吃的时候,可以加咸菜、虾皮和酸笋,也有辣椒酱、辣椒油等物,这算是南京的妥协吧。
然而到南京,不吃小龙虾是不对的。某天大半夜,我心血来潮一个人点了两斤小龙虾,从滚烫的油里面捞出来剥着吃。吃小龙虾干吗要假手于人?自己剥最给力,因为浑身上下油乎乎的龙虾味,也是深夜住在宾馆里的乐趣之一,赤手从滚烫的油里面生捞出小龙虾来吃,吃得通体冒汗,稀里哗啦,过瘾得很。
南京的秋和北京不太一样,没有北京那么高那么空那么阔,南京的秋有一种对焦不清晰的黯淡感觉。人活着,一定要金刚怒目、杏眼圆睁吗?有没有一种灰扑扑、不振作和随地坐卧之中,蕴含着更高的哲学?我相信,这一点,别处或许并不明显,南京是一定可以撑得起的。
摘自《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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