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四年夏天,我随同一小队边防战士从怒江峡谷出发,穿越高黎贡山的原始森林,翻过雪山垭口,到独龙江去。这也许是我在云南边疆所经历过的一项最为艰苦、同时也是最为壮观的旅程了。
在这两天半的引人入胜的跋涉中,我所看到的和遇见的瀑布飞泉,可以说是达到了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的程度。当我们沿着陡峭的密林小径朝着高黎贡山顶峰盘旋而上的时候,伴随着我们的是永不停息的流水声和松涛声。高黎贡山的峰峦峡谷,有繁密的脉络,在每一条微细叶脉(也就是每一个峡谷)中,都奔流着永不枯竭的溪流和飞瀑。这些溪流和飞瀑哺育着山上的茂密的森林,而森林又以它的浓荫覆盖着这些欢快地歌唱着的溪流和瀑布。而在我们正在行进着的山径旁边,总是伴随着一条向相反的方向奔流着的山溪:它有时静流潺潺,有时奔腾跳跃,有时则从一段陡崖上直泻而下,这就成了瀑布。我们每翻过一道新的峡谷,就会看见一道新的溪流,同时看到由它而形成的各种姿态的飞瀑。我还从来没有在森林中看到过这样多的溪流,这样多的不断从两面的林荫中倾泻而下的山泉。它们总是那样急湍,那样清澈见底。峰回路转,林深水复,我们几乎每一分钟都可以看到银白色的绸子似的大小瀑布从前面奔涌而下,流进峡谷中一条较大的溪流中去。这使得我经常不由自主地延缓了脚步,直到同行的战士们催促:“走吧,这不算什么,前边还有更大的呢!”我才又重新迈步前进。
有一次,在走过一个叫作七溪的怒族山村的时候,一个熟悉独龙江的战士告诉我们:前边不远处有一道瀑布,如果对瀑布有兴趣,在那里是可以停留片刻的。果然,不久后我们就看到了一道也许是我有生以来看到的最美丽的瀑布。在小径右侧是壁立的悬崖,一道飞瀑从浓云密封的高空坠下,直落到我们的小径旁边,然后穿过一道由大树架成的木桥,又沿着左边的同样壁立的悬崖坠落,几经跌宕,才流进下面的深谷中去。这道瀑布,上面穿过云雾,下边穿过密林,向上看不见头,向下望不到底,谁也说不上它有多长。我们带着惊叹的表情,在瀑布边伫立了许久。但逐渐发现,我们其实用不着这样惊诧。因为我们越是进入到高黎贡山深处,越是接近它的分水岭,就越是能频繁地看到这种由雪水、山泉和雨水汇合而成的高山飞瀑,从五十公尺以上的峰峦间轰然下落。在这千山万壑中,远远望去,它们有的斜挂在远方的峭崖上,像一条长长的白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它们有的直到半山才汇聚成一道巨流,在峡谷中冲击而下,在谷底雪白的岩石上跳跃奔腾,然后消逝在绿色的林海里。
在翻越高黎贡山的雪山垭口之前,我们要在接近雪线的边防战士的哨所中过夜——它是用巨大的圆木和木板造成的。当我们走进宿营地时,已经暮色苍茫。我只看得出这座哨所是修建在一片高山杜鹃和红松树林的旁边,四面都被浓云笼罩着。在哨所中,战士们已经为我们点起了篝火。我好奇地推开了窗户,一片云雾立刻涌了进来,几乎扑熄了火苗。一个战士赶忙关好木窗,火焰才又重新旺盛起来。我们在火塘边度过了难忘的一夜,虽然睡在火边,也使人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一夜的风声、雨声、远山的流瀑声以及从房顶漏下来的滴水声,更使我们感到好像进入了寒冷的冬天。
天刚亮,战士们就做好了早饭,准备好了干粮,打好了背包,整装待发。我走出哨所,环首四顾,不禁惊叫起来:我们这一夜是生活在怎样一种壮美奇丽的自然环境之中啊!浓云已经散去,微弱的阳光透过雾霭照亮了大地,原来我们哨所是在一片陡峭的群峰环抱之中,山谷中有由雪松、红松和高山杜鹃构成的稀疏的树林。我们的耳际是一片来自天空的轰响。在四面的悬崖上,有无数道来自天际的银色的瀑布直坠而下,然后汇入到山谷中的一道急流中去。我看到过许多雄伟的、奇特的、秀丽的瀑布,它们把我们的大自然装点得更加美好。但是,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这样多的飞瀑聚集在一起,好像排列成队似的出现在我身旁。在云雾中,它们时隐时显,有的像白练,有的像银绸,有的像轻纱……它们把我带进了一个梦境般的童话世界。
我必须承认,自从我目睹了高黎贡山的原始森林中绚丽多姿的飞瀑激流之后,其他的瀑布,包括那些著称于世的瀑布,对于我就不再具有那么诱人的魅力了。我也必须承认,我是带着一种关切和忧虑的心情,来回忆和描述我在云南所见到的这些堪称自然奇观的瀑布的。
当我在云南边疆看到了那么多美好的自然风光以后,就更加确信无疑:大自然对我们是慷慨的,它所赋予我们的是那样丰富,那样美好,而我们也应当以一种相称的态度和感情来报答它。不然,当我们有一天看到高黎贡山上的森林地带也如同西双版纳的森林一样,被无情地砍伐和扫荡的时候;当我们有一天看到那象征着生命的绿色在我们的土地上被日益抹掉的时候;我们在这里怀着赞叹心情所描述的足以使我们自豪的一切自然奇观,就会在我们的国土上逐渐消失了。
我们为此将会悔恨无穷。
摘自《滇云揽胜记》(百花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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