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杰

　　

　　从遥远的涛声中走来，你的身上还挂着《楚辞》的烟，拂着大汉的风，沾着六朝的雨，披着唐宋的霞。

　　從水韵吴风中走来，瘦西湖是你善睐的明眸，大运河是你飘扬的裙裾，东海的波涛是你的胸脯，二分明月是你的兰心蕙质。

　　最先为你写情诗的是那个叫杨广的隋朝皇帝，他在《江都宫乐歌》中咏道：“扬州旧处可淹留，台榭高明复好游。风亭芳树迎早夏，长皋麦陇送余秋。渌潭桂楫浮青雀，果下金鞍跃紫骝。绿觞素蚁流霞饮，长袖清歌乐戏州。”表达了对你美妙风姿的眷恋和陶醉。虽然杨广名声不大好，但他对你的爱却是炽热的。如果说长安是他辉煌的前殿，扬州则是他幽雅的后院，他的梦魂永远缠绕着后院的琼花，二十四桥的月色。

　　而后文人墨客纷至沓来，为你奉上一瓣瓣诗意的玫瑰。诗仙李白久慕你的芳名，只绣口一开“烟花三月下扬州”就把你的芳名永远定格在时空的坐标系中。有人说，就凭这七个字，扬州市政府给李白支付一个亿的广告费也不为过。

　　一代文臣权德舆咏歌道：“八方称辐辏，五达如砥平。大旆映空色，笳箫发连营。层台出重霄，金碧摩颢清……”他就像一位雕金镂彩的画工，把你的千种美态收入笔端。

　　在王建的眼中，你是那样繁华，美得那样销魂，美得甚至让他充满了隐忧：“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似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

　　以《悯农》诗蜚声千古的宰相诗人李绅远道而来，立即对你产生了好感：“嘹唳塞鸿经楚泽，浅深红树见扬州。夜桥灯火连星汉，水郭帆樯近斗牛。”在他的笔下，你美得那样清新，美得那样深广。

　　不久，大诗人白居易和刘禹锡也寻芳而来，携手畅游，留下了一首首珠圆玉润的诗章，特别是那首《长相思》：“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在白乐天的笔下，你是那样多情，那样婉约。

　　元和七年，你又迎来了风流俊赏的杜郎。此时，杜郎刚过而立之年，兼资文武，尤怜风月，于是与你一见倾心，为你弹奏出一曲柔情的恋歌。

　　此时的扬州，已是繁华都会，据于邺 《扬州梦记》记载：“每重城向夕，娼楼之上，常有绛纱灯万数，辉罗耀列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多情的杜郎，于公务之暇，倚红偎翠，留下不少风流韵事。他认识了一位歌女，正当豆蔻年华，妙舞解颐，清音撩人，于离别之际，感伤淡淡：“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后来回京后，他对这段风流时光依然充满了怀恋，于是给他昔日的同僚韩绰写了一首诗信：“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于不经意间，为你献上了一束永不凋零的玫瑰。这杜郎真是写意高手，几个平凡意象，经他的妙笔一点染，便是绝妙诗章。

　　在一个春天，诗人姚合也与你有一场约会。他带着一双春天般的眼睛，发现“园林多是宅，车马少于船”、“有地唯栽竹，无家无养鹅”、“满郭是春光，街衢土亦香。”俗世的扬州春意盎然，你美得那样自然，那样辽阔。

　　最令人叫绝的当是徐凝。一句“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可谓设喻大胆，造境新奇，意蕴唯美，令后世诗人再难下笔。你美得那样销魂蚀骨，那样石破天惊！

　　披着晚唐的暮霭，韦庄也乘兴而来，此时，美人迟暮，教他感慨横生。想当年“花发洞中春日永，月明衣上好风多”，到如今“二十四桥空寂寂，绿杨摧折旧官河”。

　　脱下唐的霓裳，又披上了宋的霞衣，你再次风姿绰约，楚楚动人。大运河永远川流不息，驿道上依然冠盖如云，你永远是诗人的红颜知己。北宋的大文豪几乎都与你有一场艳遇。

　　晏殊走来了，在你的怀抱中写下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欧阳修也与你相遇相知，他咏平山堂：“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豪宕中不乏柔婉，寄托了他深沉的感喟与独特的感悟。

　　大史学家司马光看到的是“万商落日船交尾，一市春风酒并垆”。一派繁华浓缩于寥寥十四字中，握惯了史笔的他作起诗来也不逊色。

　　还有王安石、苏轼、苏辙、秦观、晁补之等文章巨公，也纷纷涉江而来，于平山堂的漠漠春烟中，于琼花的瓣瓣香雪中，悟人生、发幽思。

　　咆哮的胡马裹挟着千重剑气破空而来，文弱的北宋黯然谢幕，只剩下东南半壁。胡马窥江，曾经的春风十里，尽是荞麦青青，战争的硝烟凋损了你的芳颜。这时，有一个叫姜夔的词人来看你，但见你“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他顿生黍离之悲：“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声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你美得那样伤感，美得那样孤寂。

　　南宋小朝廷终于淹没于胡马溅起的漫天烟尘中，你不复唐风宋韵，只留下一个清瘦的孤影傲立于西风之中。一个秋日，宋代诗人詹体仁路过广陵驿，为你画下了一帧肖像：“寒砧万户月如水，老雁一声霜满天。自笑栖迟淮海客，十年心事一灯前。”你美得那样清寒，那样疏朗。

　　大明的鼙鼓声终于扫开胡尘，可是，后金的铁蹄又踏碎了你的梦。此时，瓜洲渡口，北风呼啸，一轮如血的残阳染红了一江东流的清波。有一个叫郑成功的青年诗人拔出长剑，依然豪气干云：“缟素临江誓灭胡，雄师十万气吞吴。试看天堑投鞭渡，不信中原不姓朱。”你美得雄壮，美得激越！

　　然而，弥天的胡尘终于又一次隔断了中原的王气，此时，偌大的中国，已没有几根铁骨，你却用柔弱的肩膀去担起民族的千钧大义。在凛冽的寒风中，在压城的黑云中，你与史阁部同时成仁，香冷玉碎！“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你美得悲壮，美得凄绝！

　　此后，在所谓康乾盛世的幻光里，你也曾有几分迷醉，然而，当英夷的枷锁欲套上江南的脖子，你怒不可遏，热血又一次燃烧起来，燃成冲天的火柱，敢于烧断英夷的枷锁！

　　潮涨潮落，风流云散，在每一个历史的转折点上，你总是以有力的双臂去推开一扇扇紧闭的大门，以灵慧的双眸追踪文明的脚步，在风云变幻的时代天幕上绽放自己的大美！此时，我的耳边仿佛响起了《广陵散》婉转的旋律，响起那在唯美的音色下汩汩滔滔奔腾着的炽热岩浆，想起嵇康玉树临风的高华与儒雅以及永诀时对日弹琴的从容与决绝。

　　哦，或许这就是扬州，大美的扬州：红颜其表，英雄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