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生命中的第一封情书,是在一个枯燥的寒假。情书不是从邮局飘然而来的,而是夹在一本发黄的书中,那本书好像是《青年近卫军》或者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给我写情书的少年住在金官小镇的一条铺满石板、长着青苔的小巷深处。
我见得最多的青苔就是从那条小巷深处脱颖而出的,疯狂生长的青苔大概有许多年的历史了。给我写情书的少年那一时期经常跟我交换书看,当一本本发黄的书传递到我手中时,上面还留存着另一个人的温度。
而当我在书中发现一封叠成三角形的信时,感觉它仿佛是从云缝之中飘然而来的。他的呢喃声让我忽然想到了保尔和冬妮娅的爱情。然而,我还是战栗着,那是青春生活中从未被撕开的战栗。当我展开那封信的时候,结果是一阵心跳的肃静,一页白色的纸在微风中战栗着,同我青春的、微绿的、惊奇的战栗一样,它继续着那种肃静。但无论如何,我已经看到了那封信,这意味着我拨开了青春期的一层迷雾,撕开了刻画着心悸、惊喜的色彩。
一封情书用可能的方式敞开着,一封20世纪70年代的发自一位少年的情书,飞速地驰过我所看见的山坡上的篱笆。被一个住在青苔小巷中的男孩倾慕着,被一个男孩那激动人心的钢笔字笼罩着。我第一次想象那个男孩坐在窗口的身影,我第一次散着步,在寒风中经过那片冬日的篱笆,然后独自横跨过去,这种体会中有一种朦胧的幸福,仿佛有人在等候我。情书,第一封被我撕开的情书,我读了几乎有100遍,我的眼睛因眩晕而荡漾着,一个写情书的男孩似乎把我引向一种美妙的舞步,最终把我引向了那条生长着青苔的小巷。
也许因为我饥渴,这种饥渴不是对情感的饥渴,那时候情感还没有像疯狂的青苔一样从石板路上、从小巷中的墙壁上的缝隙里长出来。我饥渴的是在那个男孩和我之间交换的书。不知道是什么神奇的魔力,使书成了我们彼此交往的借口,如果没有那封叠成三角形的情书,这样的交往是明朗的。
然而那封情书出现了,我们的交往不免有些让人心跳。从那时开始,我便从场景和气氛中学会了掩饰。我掩饰自己的情绪,佯装没有看见那封情书,这样一来,那个少年开始着急了,他巧妙地问我有没有发现一张纸条。当时,我正置身在那条令人着迷的青苔小巷之中,青苔仿佛从我身体中长了出来,用来掩饰我的心慌意乱:“纸条,什么纸条?我可没发现什么纸条。”我仰起头来看着墙壁上的青苔,仿佛因此能移过墙壁,到达一个我们没去过的地方。
少年低下了头,看着脚下的青苔不说话,那天中午,他跟我交换的书是《小城春秋》。我从他手中接过书,他的体温留在了发黄的封面上,而我的体温一定也留在了另一本书上。他给我的书中没有三角形的纸条、没有情书,从此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给我写过情书,也许我的满不在乎、故作矜持吓坏了他。
多少年后,我开始写情书时,拉开了抽屉,那封最初的情书已经发黄。我的思绪已经跳动在别处,在异乡的车厢里,在指尖朝前移动时。
当我开始写情书时,我才理解了那个少年,理解了他年少时期的幻想。我,曾经被他幻想过,萦绕在他的心灵中。哦,情书,曾经用我的手撕开过的情书,延续在一个忠诚的时刻,也必定会延续在一個决裂的时刻。
当那个住在青苔小巷中的少年随同父母迁移时,也正是我还书给他的那个时刻。沿着长满青苔的小巷漫步,我突然看见一辆小马车停在路中央,那个少年正在朝着马车移动,手中提着一只笨重的木箱。我想,制作木箱的那个木匠一定也很笨,那种笨显得很朴素也很可笑,那是一种轻松而沉重的笑。
少年看见了我,此刻他终于把那只笨重的箱子挪到了小马车上。他满脸汗水,惶惑地解释着这次突如其来的迁徙活动:少年的父亲经过了几年的努力,终于可以把他们一家调到外省去,所谓的外省就是他们的老家。
少年用一种留恋的目光与我的目光只对视了一瞬间,马车就要走了,少年的母亲叫他尽快上车,少年是最后一个上车的。我把书还给了他,他便迟疑着往马车上跳去,少年的迟疑使他的目光显得有些忧伤。
马车已经随着小巷中时明时暗的光线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仍然站在生长着青苔的小巷深处。绿色的、潮湿的青苔,从此以后,在我身体中疯狂地生长着。
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位少年,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过任何联系。
我忠实地体现着那封情书撕开以后的生活状况。我约会,放低声音谈情说爱,我被挫伤,但仍保留着属于我自己的气息,因为撕开了那封情书,我才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无限。
在铺满青苔的小巷中消失的少年,到底影响了我什么?一个并不吸引人的少年,跌跌撞撞的少年,跟随父母迁徙的少年,通过一封情书让我总是回忆起那种生长在小巷中的青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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