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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过往

时间:2023/11/9 作者: 文苑·经典美文 热度: 15651
刘梅花

  

十四岁那年



  奶奶的娘家在一座山谷里。那一年,奶奶的母亲还健在,我叫老太。去老太家,也不是很远,大半天就可以走到。

  山里的路耐走,一山走完,又一山。也有半拉子山,裸露着红土,像被谁劈了一刀。路边都是庄稼地,豌豆开白色的、紫色的花,土豆也跟着开这两种颜色的花,亲戚似的。

  进了村,大路两边高高的台子上才是人家的院落。每一道斜坡上去,都有一户人家,庄门口的花草静静生长,也有杏树,青杏儿核桃大,繁繁骑在枝子上。

  老太坐在屋檐下看一群鸡儿啄食,又像在打瞌睡。门帘都绣了花,静静垂着,风也刮不动。整个村子都寂静着,连鸟儿叫声也听不见。

  两个女孩来串门,脚步又碎又密,她们咯咯笑着,伸出两个茶缸子给老太看。老太眯着眼看了半天,闷闷不乐。女孩们蝴蝶般飞走了,脚下腾起一股细细的尘土。她们出庄门时回头说:下午还要去卖开水哟……

  老太起身进了屋子,屋子里暗,长条桌上有她的茶杯。她一口气吸干一缸子凉茶,坐在木凳子上思忖半天说:娃们勺着呢,可家里人也不挡挡,抢了人家的水缸子,那些坐火车的人,也不知道要坐几天呢,一路上都渴着……

  山下,有个小小的火车站。自从有几趟火车停留几分钟,村里的小孩们倾巢而出,去车站守着。火车一停,小的孩子们朝着打开的车窗里伸手要苹果、面包这些山里根本见不着的东西。大的孩子们卖开水,有的老老实实倒水,有的接过人家的茶缸掉头就跑了,一天可以抢好几个茶缸。

  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自然不去卖水讨东西,而是扒了火车去扫炭灰。火车要穿越大山,一路爬坡,相当吃力,得要大量的煤炭。火车烟囱里冒出来的炭灰就飘落在铁道两旁,有大转弯的地方,厚厚一层积攒着,风刮不走。

  天刚亮,我也想跟着去看看。几匹毛驴驮着牛毛口袋、笤帚、簸箕,有人一抬腿跨上毛驴,腿夹住毛驴肚子,扬手一拍毛驴肩膀,山沟里就响着哒哒的蹄子声。几个女孩跟着,嘻嘻哈哈一路下山。

  火车哐噔哐噔来了,喘着粗气缓慢停下。女孩们一声不吭,把毛驴驮的东西卸下,纷纷扔进空车皮,相互拉扯着跳进车厢。我也慌慌张张爬上去,腿肚子抖。

  黑烟被风刮过来,像稠浓的粥灌满车厢,我们都在粥里扑腾。脚下是沉闷的哐噔声,火车在山里绕来绕去,极慢。山风突然刮过来,把黑烟粥一片一片揭走,剩下尖利的冷。

  车厢里的女孩们稳稳站着,掏出一块手绢蒙在鼻子上。眼前突然一黑,火车钻进隧道了。浓烈的烟逼过来,立刻呛进肺里,隧道很长,我在黑烟里几乎要窒息。

  沉闷的声音缓缓清晰,看见一团白光哗啦一下扑来,总算重见天日了。女孩们收起手绢,若无其事谈笑,一点也没熏坏。但是,我觉得肺里憋得厉害,快要晕过去了,头发被山风吹得胡乱飘。

  一会儿,她们又拿出手绢按在鼻子上。我哀哀地惊叫几声,火车又钻进隧道。猛然眼前一亮,出洞了,山风呼一下甩来。我腿抖得筛豆子一样,转眼看,女孩们的脸都被黑烟熏得像锅底一般,眼睛还眨巴着,不过眼珠子都涩得转不动了。

  火车怒吼着,遇见很陡的坡,哐哧哐哧……女孩们纷纷拾起带来的东西往外扔。一个细小的女孩一翻身挂在车厢外面,脚慢慢划拉几下,一撒手,稳稳跳到铁道边。然后,几个女孩接二连三飞身离开车厢,嗖嗖跳到路邊。

  我怕极了,全身抖成一团。最后一个要跳车的女孩说:“这样子不能跳。坐着吧,再过半小时就到了县城,火车会停的。要赶紧下,不然又走了。”说完,她一纵身挂在车厢外,飘飘悠悠,脚尖慢慢划拨空气,飕一下飞出去,树叶一样飘落在路边草窠里。

  她们慢慢往回走,捡起散落的笤帚、簸箕、牛毛口袋。我只知道路边的炭灰扫起来被装进口袋,不知道她们怎么扒火车运回去,也许那些毛驴正在赶来驮呢。火车转过大转弯,声音小了一些,女孩们的身影都不见了。我紧张地咽下几粒尘土,嗓子要冒烟的样子。

  那一年,我十四岁。

不怕黑的孩子



  从家里出来时,我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露着脚趾头的旧鞋子。奶奶太忙了,没工夫打扮我,赶毛驴的邻居把我捎到了公社。我像个小叫花子一样,坐在公社的大门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等妈妈。

  妈妈抱着我去供销社扯布。路上遇见熟人,都摸我的红脸蛋说,黄毛丫头又来啦。我妈笑笑,可不,又给捎来了。

  我穿着一身新衣服,在空荡荡的公社院子里乱逛。红花花的大襟衫,绿格子布裤子,自己觉得特别美。就是没有玩伴,有点寂寥。

  我爬上食堂的窗子,摸出来一瓶墨水塞进裤兜,再拔出来一把筷子,也据为己有,发现灶房后有一处坡可以溜,爬上去,溜下来,乐此不疲玩了一下午。傍晚,妈妈下乡归来,看到小土匪一样的女儿坐在公社大门口等她:土眉沙眼窝,小辫子乱散,抱着剩下的几根筷子,墨水洒了一裤腿,新衣裳已经溜坡溜得面目全非……

  大家看见我都嘿嘿大笑,说野丫头。我妈大概气疯了,把我拎到屋檐下一顿揍。我妈没有去大灶吃饭,她点燃煤油炉,给我做西红柿面片。四岁的我第一次看见西红柿,偷偷撕下一块塞进嘴里尝尝。家里人多,爷爷奶奶,叔叔姑姑,表姐弟弟,十几口子人,根本吃不到白面,我们顿顿吃青稞炒面拌土豆,吃得面黄肌瘦。

  白白的面片在锅里翻滚,西红柿切丁,芫荽撕碎,都丢进锅里,和面片一起沸腾。我蹲在煤油炉边,仔细看锅里红白绿分明的颜色,简直呆住了。这样好的东西,竟然拿来吃掉。

  记得那天阳光特别好,我坐在门槛上吃饭,第一次知道了世界上有一种蔬菜叫西红柿。我敢保证,我们村的小孩子根本没有见过它,深山里种不出西红柿。

  除了西红柿,我第一次看见了火车,兴奋地给妈妈比划:那个长长的火车,爬呀爬呀,实在爬不动坡了,就急得“嘟嘟”大叫,冒着烟走了。

  我妈妈要去横梁下乡,横梁在一个山沟沟里,黄泥的房子,满山庄稼。妈妈和她的同事们吃派饭,挨家挨户吃,吃完了付粮票。但是,横梁人淳朴,死活不收粮票,往往一顿饭花好长时间都放不下粮票。可是,他们不能白吃,一顿都不行。

  于是,我妈和她的同事们吃完饭,悄悄把粮票压在炕桌腿底下,没多久,被我发现了。我悄悄儿瞅着,等我妈在炕桌下压好粮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别人聊天,我就偷偷抽出粮票,塞进衣兜。我根本不知道一沓粮票对于一户穷人家意味着什么,反正觉得是我妈妈的,收回来拿着玩。

  当然,我妈终于发现粮票被自家的小贼偷了,他们一直在白吃人家的饭,尴尬死了。她拎着我到一个树林边,折了一支荆条,一顿好打。

  我被送到横梁的托儿所,妈妈太忙了,不能天天背个小孩工作。我像个小野人一样,上墙揭瓦,玩得昏天黑地。秋天的时候爹来接我,但我坚决不肯回家去,耍赖、哭闹,企图留在横梁这个乐园。不过,小孩的抵抗是没用的,我被乖乖背回家。我在村子里溜达,有一种见过大世面的骄傲,連西红柿都吃过,火车都见过。

  春天,奶奶养了一群鸡儿,老母鸡天天领着一群鸡娃闲逛觅食。可是,鹞子就在山顶上盘旋,突然一个俯冲,像一片落叶飘下来,抓走一只小鸡,然后腾空而去,天空里留下一个黑点,然后消失了。

  小孩们天天就得守着老母鸡和小鸡,不然被鹞子抓完了。可是我玩着玩着,就忘了鹞子这回事,满山遍野云游去了。等傍晚回家,小鸡又少了一只。老母鸡指望不上人类,就自力更生。它慢慢踱着步子,随意咕咕叫着,脖子一伸一缩,盯着天空看。一旦发现鹞子,就急促地叫起来——呱呱啁——呱呱啁——小鸡们能听懂鸡妈妈的预警,唰唰地箭一样射进草窠藏起来。鹞子一个跟头栽下来,扑空了,惭愧而去。

  有一年,爹带着我和弟弟离开深山,搬到腾格里大沙漠边缘去住。我上小学了,老师让我当学习委员,收作业发作业。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作业本有的厚,有的薄。于是,我悄悄把厚作业本撕下两张,把班里的作业本薄厚都给撕均匀了。撕下来的纸页,我拿针线给自己订了一个练习本,包了牛皮纸皮子,相当漂亮。

  没多久,同学们发现自己的作业本特别不经写。我抱着的那沓作业本,越抱越轻。只有我的练习本原来越厚。最后,全班都知道学习委员薅纸页,给老师告状。都怪我太贪心,把一个同学的本子薅得只剩下几张。他拎着薄薄的作业本哭着给老师说:我前天才买的本子,就被刘花花薅得剩下这几张,她有三个厚本子,写不完乱画呢……

  我们学校终于买来一个足球,大家都抢着踢。那是冬天,有个同学穿着鸡窝窝棉鞋,她一脚踢出去,用力过猛,鸡窝窝和足球同时飞上天。大伙儿愣了一下,同时扑向棉鞋。失望的足球自由降落,咚一声击翻了操场边一个看热闹的小孩。抢到鞋子的小孩懵在那儿,拎着鞋子左看右看,以为足球也有七十二变。丢了鞋子的女生瘸着一条腿,羞愧地夺过来鞋子套在脚上,小伙伴们都笑得鼻涕冒泡泡。

  我们在沙地上玩嘎啦,就是羊的拐骨,涂上花花绿绿的颜色,磨得莹润光洁,相当好看。但是,嘎啦很难得,沙漠里的人家很少吃羊肉。我回山里老家时得到几个。然后我把嘎啦都卖掉,一个5分钱。有个小孩是赊的,拿一支铅笔抵押给我。过几天,她反悔了,把嘎啦还给我,要求退回自己的铅笔。我不肯,于是我们打官司打到老师那儿去,老师只好把自己的一支铅笔退给那个小孩。

  我家养了好多鸡儿,鸡蛋多,我妈让我拎着去卖。但是我跑了一大圈,一颗也没卖出去,只好拎着篮子找老师去了。老师买下了我的一篮子鸡蛋,拿到灶房里煮了一锅,请所有的老师吃鸡蛋。

  那时节我们追风看露天电影,只要听说哪儿有电影,全村的小孩结伴而去。可是,回来的时候天太黑,路太远,小伙伴们总是走散。每次电影快要结束时,爹就接我们。他站在高处,细细瞅着一群小孩,他总是有这种本事,一眼就把我从人群里打捞出来。

  爹背着我,我困得迷迷瞪瞪。我们村的小孩都跟着我爹,彼此呼唤,在黑夜里搀扶,一路碰碰磕磕回家。有时候做梦,还伏在爹的脊背上,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大声咳嗽着,脚步咚咚咚响着,即便是梦里,也分外有力。对一个小孩来说,爹的脚步声,就是最安全的音频,只要听见,心里顿然踏实。

  爹的脚步声,走着走着就消失了,再也不能听见。后来的日子,每当我在黑夜里独自行走时,就用力跺脚,像爹一样咳嗽着,给自己壮胆。没有爹的孩子,要不怕黑才行。

  所有的过往,都是生长。一个乡村黄毛丫头,慢慢长大。只有她自己清楚,一路经历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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