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灰剝落的古城高墙上裸露的青砖,在春日暖阳里慵懒而惬意。青石条镶嵌的门框上,挂檐像窨子屋的眼,深邃且有灵性。时光慢下来的时候,我伸长脖子去打量她,才发现她无时不在俯视着古城里来去匆匆的背影。旧时绸庄布匹街,“同发昌布庄”的八字木门上面的铁环门挂,流露出了没落与萧条。平日里这布庄木门紧闭,今日却大门敞开。我小心地探头望向幽暗的窨子屋,弄堂两边凌乱地堆满了一些模糊的物件。正意欲跨进去看个仔细,我的脚刚一踏上一级石阶,就被一阵狂乱的狗吠声怔住了,窨子屋最里层拴有一只白毛狮子狗,它正抓扑着木板,警觉地对着我大叫,向我示威。
“不准叫,不准叫……”从窨子屋深处的木柜后走出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头戴毛线织就的帽子,温慈的双目一直带着笑意,“不要怕,进来吧。”老人边喝住狮子狗,边蹒跚着向我走来。
狗吠声低缓下来,它乖顺地安静成一团白色的表情蜷缩在地面。我和这位老人点头微笑,走了进去。弄堂里随意摆放着过去的橱柜、货柜。在残碎的桌椅板凳以及漆色剥落的木沙发上,随意丢弃着旧书、佛像、护法神像、银铜供器。在一张老式太师椅上,摊开着一件色彩晦暗、毛发干涩的虎皮大衣。窨子屋内弥漫着破败死亡的气息,我的目光每落一处,都有蹑足而行的恐慌。这些被时光遗弃的物件任性地堆积着,以期证实自己有过的好时光?抑或向来客兜售?弄堂两旁的厢房,被这些杂乱的堆物所遮蔽。透过杂物的缝隙,我看见被木板隔开的间间木屋里堆放着废弃的游戏机。屋内木板墙面上用图钉订着陈旧的塑料布和发黄的报纸,只要用手去轻轻触摸一下,它们就会马上碎成粉末。二层楼上涂覆过旧报纸的木板外墙已经腐烂,梁柱倾斜,门窗不存,对着天空龇牙咧嘴,阳光或雨水,皆可肆无忌惮地跑进来。整个窨子屋四进两层,阳光透过灰暗模糊的几片玻璃瓦投射进来,成为封闭的窨子屋唯一的造访者。这样的老屋,我分秒都想逃跑、离开,而我眼前的这位老人为什么还会与它厮守在一起?
“这上面以前租住了十多户人家,后来搬走后,这里没钱维修看护,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老人循着我诧异的目光在我身后说。
古城内正在开发旅游,很多古建筑被旅游公司征购,一些危房在维修与加固,但也有窨子屋内仍住着一些孤寡老人。我贸然问道:“你是这户人家的主人吗?”“是的。我家在建国前买下了这幢房子。我家是卖布的,没有多少家产。这房子是我私人的。”
“你的后人呢?”
“后人没多大本事,房子没钱维修。现在我八十多岁了,一直住在这里。”老人在我身后微笑着说。
我充满疑惑地回头望着那张光洁的脸:“你怎么不把房子卖掉,搬出去住?”
“我也想卖掉,可是这房子卖不掉,也没人来征购。这房子没人住,会烂得更快。”
我继续往弄堂深处走,绕过一扇木柜,是一间后来隔离出来的小房子,我想定是唯一的住房。屋内一张木椅上靠着一个大概六十岁的男人,我想和他打个招呼,可他并没打算看我一眼,依旧盯着电视节目说:进来吧。话语不冷不热,但表示他并不反感我的到来。
一台老式彩色电视机,摆在一张漆色陈旧的长木桌上,屏幕上的图像已不甚清晰。他旁边是一张老式木床,挂着白色蚊帐,床面很干净整洁。进门靠墙的木桌上,凌乱地摆着电饭煲、锅瓢碗盏。进门对面还有一扇门,直通屋后的一个湿天井。湿天井下是盛满了水的太平缸,紧靠太平缸的墙面上爬满苔藓。一些野草在马头墙上倔强地生长,她们是和这幢窨子屋共存的,蓬勃着旺盛的孤单。靠着砖墙有间小房子,墙上挂着一个喷水龙头,这是简陋的洗澡间和卫生间。小房子旁边有木质楼梯,一根塑料绳拦在前面。顺着木梯往上看,上面横着竖着倒放着坍塌下来的木头。屋顶的瓦片错位导致雨漏,居住若干年后,它没有显赫的前身,自然瓦屋没人花钱覆盖,它也就默默无闻地沉寂下来,直至倾塌变成废墟。
目光顺着右手边的一间小房子探了进去,一张木床就是简单的“衣柜”,上面凌乱地堆满了衣物。在房间里扯起的绳索上,一件对襟盘扣的印花女式短棉袍却洁净地挂在那儿。我浅浅地对她笑了笑,转身离开。门外,一位中年女邻居问我:是想租房吗?我摇摇头。女邻居说:她家老头去了,小儿子也死了,我们平时都不敢进去。里面湿气重,房子也烂成那样,我们都劝过老人搬出来,她不肯。我问:为什么没卖掉,或被征购?女邻居笑笑:这房子是两兄弟买的,她老公是老大,老二建国后回邵阳老家了……现在叔伯两家正扯着官司……
我抬头看看“同发昌布庄”,走到大门前台阶上,推推,八字木门已经插上了木栓,再敲敲,只听见一阵狂乱的狗吠声传来。这幢窨子屋有它现在的身份:堡子坳10号。
“同发昌布庄”门匾下红色铁牌分外醒目,像屋内老人微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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