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柯

　　

【1】

　　意外看了作家晏凌羊和她父亲因为买马桶争吵的故事，我也特有共鸣，简直倍感“亲切”！故事大意如下：

　　真是被我爸给气炸。这段时间他在盯新房的装修，今天他忽然火急火燎给我打电话，说是有一户人家搬家，处理两个马桶，原价两千多，现在只要几百，还发了一张图给我。我扫了一眼，发现马桶品牌是TOTO。

　　我爸问我，要不要？

　　我说，马桶也是要分尺寸的，尺寸对了才能安装。我发你两个图，你对照着那个图量一下最小坑距，尺寸对了咱可以买。

　　我爸说，谁跟你说马桶有尺寸？全世界马桶的尺寸不是一样的吗？

　　我说，我不跟你辩，你看下微信吧。

　　过了一会儿，我给他打电话。我爸说，我看不懂你发过来的图。马桶怎么会有尺寸？

　　我说，咱不要辩论了。现在，请你做两件事情：第一、去现场量下马桶尺寸，从墙壁量到出水口的中央，告诉我这个尺寸；第二、问一下卖马桶的人，那两只马桶的最小坑距是多少。对得上，你就付钱吧。

　　我爸说，我已经回去了，你自己去定新马桶吧！

　　我说，我要定新马桶，你也得把这个尺寸告诉我。

　　话还没说完，我爸把電话给挂了，这就是我和我父母沟通的日常。他们提出来的问题，你只要不立刻回答“是”，他们就觉得你在否定他整个人，一旦他们陷入这种情绪，事情就谈不成了。

　　我想起七八岁的时候洗澡，我爸总是伸手一摸水不烫，就让我赶紧洗。我一碰到水就烫得大叫。我妈生气了，告诉他，小孩子的嫩肉怎么能跟大人粗糙的手相比？

　　但我爸连最基本的换位思考都不懂，还跟我妈吵。他是真的以为他的感觉就是唯一正确的，世界就是他感受的那样。但是，人的体感和手感，根本不一样。

　　长大后，这种事层出不穷。有一回燃气灶不能打火，他上看下看找螺丝起子准备拆开检查。我说多半是没电要换电池，他不耐烦地说不可能，一定是阀门有问题。

　　我懒得解释，当他翻工具时，我麻溜地三秒钟换了电池，打火成功。他回头尴尬笑了几声，装作若无其事。

【2】

　　上一代人的成长背景，是命令，是灌输，是服从，很少有协商和平等沟通。从社会到家庭，都是权力关系的模式，下级听上级的，孩子听大人的。

　　生活中的歇斯底里不讲道理，也源自教育的匮乏。这个“教育”，不是指上学考试，而是涉猎心理学、小说里的人情世故、对社会人际关系的琢磨等等。阅历丰富，不断省思和学习、观察才能带来通情达理。

　　然而，阅历这东西并不是年纪大就有的。很多四五十岁的人，根本没什么阅历。因为时代改变，过去的经验过时了。而新的人际关系，要有新的生活策略。

　　老实说，人的现代化一点也不神秘，就是：认识到人有差异性，遇到事情彼此能讨价还价谈判、妥协。用马桶要冲水，除非水溶性的纸，别丢进去；食物生熟要分开；人多要排队……

　　应该推崇精细化的教育，而不是粗糙的胡搅蛮缠。魄力、豪迈只是外在的表象，必须用精细来打底。就像《水浒传》里的鲁智深那样，外表粗野只是掩饰，心思细致才是本质。想帮人，先要考虑退路，考虑被欺压的老人和女孩先要送走。

　　否则就是野蛮的笨蛋，野牛闯进瓷器店，一塌糊涂全破坏了。

【3】

　　还有一种情况，是爱意满满，但心有余而知识不足了。我有个年薪百万的朋友，不放心自己的孩子，于是找我约在本市新开的k11一起吃饭聊天。结果我跟孩子聊得无比深入，我的这个朋友、孩子表姐都瞠目结舌，在旁边完全懵了。

　　作为孩子的妈妈，她有百分之百的母爱，但却没法懂一个看太宰治的孩子的心。这不是我朋友的错，她已经是很尽力的母亲了。忙事业，给予了孩子很不错的物质保障，住着大房子，不缺吃穿，还意识到要忙里偷闲陪孩子，尽可能不溺爱孩子。

　　结果，孩子告诉妈妈，她心里特别痛苦。做妈妈的不知所措，也难以置信，为什么会心里痛苦？孩子的妈妈来问我怎么办，我就找了心理专家的电话，推荐给她。

　　我们的社会发展太快，孩子们享受着发达国家的阅读面水平，在学校里有复杂的人际社交压力。但父母完全跟不上这种节奏，参与不了，帮不上忙。

　　那孩子说她在学校里处于夹缝中生存，一边是学霸，一边是搞关系厉害的、全班很多人都愿意玩的大姐头。否则就会被排挤，甚至被欺负。而她个性柔弱，于是时常扮演讨好型人格的角色。从孩子口中，不断跳出心理学术语。她说她最爱看这方面的电影、小说。最近看了美剧《西部世界》，还看了《以你的名字呼唤我》，还有各种推理和惊悚小说。她想找到减轻学校里生存压力的办法，但是父母完全不知道她在承受这样大的压力。而她为了不让父母担心，索性扮演阳光活泼的角色，于是父母放心一些。但这样她自己压力更大，生怕什么时候受不了自我压抑而爆发。

　　于是陷入恶性循环。12岁的孩子在跟我谈人格面具和心理分析的话题，而父母忧心忡忡说着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安慰话语：“学习一定要跟上啊，少看一点阴暗的书，你这么小的孩子，应该积极阳光一点。”

　　那孩子冲我使眼色，满脸积极阳光的笑。我明白那孩子的意思，她和父母之间的隔阂，一时间是难以天堑变通途的。她的妈妈知道女儿不容易，但永远无法看清楚孩子的内心世界。

　　当然了，这个妈妈也帮上了孩子的忙，她可以动用社会关系找到我，我可以倾听理解她的孩子到底在想什么，这也算小小的幸运。不知不觉，我已经是年轻一代人和中老年人之间的桥梁了，每年收到大量类似倾吐心声的来信。

　　当然，这也不能说完全是父母的错。我们身处如此飞快发展日新月异的年代，社会翻天覆地地前进。一头是上个世纪家庭背景的家长，忙于工作赚钱养家；另外一头是媲美最发达国家成长水平的城市孩子，接受高等教育，全球消费文化同步。彼此的思维模式、价值观、偏好、代沟前所未有的深。

　　想改善这点，靠三大法宝：换位思考；共情能力；与时俱进，经验更新。从我们这一代开始，做一个通情达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