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你一个人就别做田里的事了,抽水那些事太折磨人。”
母亲一阵沉默:“你一会儿随我去抽水。”
“行!”
这是我的母親,我和她一样高。不可预知的变故与不可摆脱的生活重担总会催促人更快地老去,那年是她老得最迅速的一年。父亲将整个家的重担都放在母亲肩上,放在这个和我一样高的女人肩上。那一年里,她几乎做了一个汉子在农村干的所有农活,她在煎熬与压力中行进的每一步都烙在我心上。
母亲所说的“一会儿”是指半夜两点,徒步走到离家半小时远的水库,搭电线、开水泵、疏通水渠。那是夏季的半夜,星星还透着天外的光,刚修好的马路上铺着月光,恰似盘旋在山间的一条银蛇。森林一片黧黑,顿时倍感在偌大的天地之间的渺小与漂泊,我握紧母亲的手,手中的电筒像银蛇流动的眸,微弱却令人温暖。离了银蛇,有一段小路便是自家的田。母亲拿过我手中的锄头,挖开水渠的凿口。我们沿着水渠,顺着山腰翻过两个山头就是水库。寒气逼人,即使我穿着外套,那寒气也像黑夜中无形的针向全身袭来。
在夜间的雾里,两米之外看不到任何景致,只是夹杂着荆棘的乳白色。小路越来越窄,荆棘越来越密集,我们把每一个渠道的分叉口堵住一个出口,让水通往自家田里。在手电筒光的笼罩中,母亲用锄头不断劈出一条顺着水渠延伸的荆棘小道。在寒气的侵袭下,脚踝被割伤的疼痛感与寒气而致的麻木渐渐中和。最后,我们绕道而行,走出了深山老林,到了水库。
可这里旱季长,村里每家每户都得轮着来,水泵有人还占着,我们得等一会儿。母亲和我找了一块水泥地,放下背篓做暂时的休憩。被露水沾湿的衣服带给人不可挣脱的潮湿的重力,耳边响起的松针的呼啸让人倍感阴森。
透过手电筒的光,我看见母亲的手在劈荆棘林后全是小口子,深深浅浅、零零稀稀。我却没有勇气握住她的手,因为害怕即使是小心翼翼的力度也会让血从密布的小口中渗出。这个和我一样高的女人这一刻的苦是冰封的河,无法流动,也无法顺着生活的岸延伸,同时一并凝固我的知觉。我的酸楚从心室涌到鼻尖,又千方百计把泪水往心里压去。头顶上,松针簇拥着一小方藏青色的天幕,星星闪烁得异常明亮。
顷刻,我的视野浮现关于母亲的剪影:倾盆大雨摧垮田垄,这个和我一样高的女人踩在水田里冒着大雨重修田垄;没人犁土,这个和我一样高的女人牵着牛,扛起犁头一干就是一整天;日落西山,这个和我一样高的女人背回一篓高出她几倍的篓草……
母亲在这个寒夜倚在我身后,她为了扛起生活的重担,手被荆棘割破,衣衫尽湿!
透过森林的缝隙,水库的水流声徐徐微弱,水泵声戛然而止,这也代表着该是我们输水的时候了。
顺着水渠的水流声像是对劳动者的褒奖,奏出一曲缠绵的弦乐,暖流般裹住我的心脏。母亲远远听见水流方向不对,我们便马不停蹄地沿着那条荆棘小道跑,寻找水流错流的岔口,在湍急的水流中修复好缺口。顺着渠道,又爬过两个山头,千辛万苦抽了一夜的水终于完完整整到达了田里。
在即将走出荆棘小路时,我蓦然发现,荆棘林早已是千千万万个蓝青色与黑色枝干交织的小洞,天已经亮了。穿出荆棘林,我和母亲站在蓝青色的天幕下,我眼前的母亲,衣裤尽湿、头发蓬乱,发丝间还夹杂着片片黄叶。
然而,母亲疲惫的鱼尾纹间一并镌刻着不愿服从于宿命的决意,让我不容疲惫。母亲忽而转身,拂去我脸上的泥水:“孩子,不论生活这座山头如何压在你的肩上,永远不要失去搬起一块石头的勇气。”
手电筒的光射在输水的凿口,汩汩水流犹如倾注的白银。每当行走在黑暗的时日,我总是忆起即将走出荆棘时头顶那些透着晨光的小洞,小洞里不灭的,是母亲的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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