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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陌生人交流

时间:2023/11/9 作者: 文苑·经典美文 热度: 14121
铁凝

  从前我家离我就读的中学不远,上学的路程大约十分钟,每天清晨我都要在途经的一家小吃店买早点。

  那年我十三岁,念初中一年级,正是“深挖洞,广积粮”的时候,因此一入学便开始了拉土、扣坯、挖防空洞。虽说也有语文、数学等等的功课开着,但那似乎倒成了次要,考试是开卷的,造成了一种学不学两可的氛围。只有新增设的一门叫做“农业”的课显出了它的重要性,每逢上课老师都要再三强调,这课是为着我们的将来而设。于是当我连“安培”、“伏特”尚不知为何物时,就了解了氮磷钾、柴煤肥以及花期、授粉、山药炕什么的。然而这来自书本的乡村知识并不能激发我真正的兴趣,我正在发育的身体乐观地承受着强重的体力劳动,而我的脑子则空空荡荡。

  每日清晨,我就带着一副空荡的脑子走在上学的路上,走到那家小吃店门前。我要在这里吃馃子喝豆浆,馃子就是人们所说的油条。这个时间的小吃店永远是热闹的,一口五印大锅支在门前,滚沸的卫生油将不断下锅的面团炸得吱吱叫,空气里有依稀的棉花籽的香气。这卫生油是棉籽油经过再加工而成,虽然因了它剔除不尽的杂质,炒菜时仍要冒出青烟,但在这个每人每月只供应三两食油的城市,能吃到卫生油炸出的馃子已是欢天喜地的事了。我排在等待馃子的队伍里,看炸馃子的师傅麻利、娴熟的操作。

  站在锅前负责炸的是位年轻姑娘,她手持一双长竹筷,不失时机地翻动着油条,将够了火候的成品夹入锅旁那用来控油的钢丝笸箩。因为油是珍贵的,控油这一关就显得格外重要。她用不着看顾客,只低垂着眼睑做着属于自己业务范围的事——翻动、捞起。但她的操作是愉快的,身形也因了这愉快的劳作而显得十分灵巧。当她偶尔擦汗把脸抬起来时,我发现她长得非常好看,她那新鲜的肤色,那从白帽檐下掉出来的栗色头发,那纯净、专注的眼光,她的一切……在我当时的年岁,无法用词汇去形容一个成年女人的美,但一个成年女人的美却真实地震动着我,使我对自己充满自卑,又充满希冀。

  关于美女,那时我知道得太少,即使见过一点可怜的图片,也觉得她们分外遥远、虚渺。邻居的孩子曾经藏有一本《爱美莉亚》连环画,莎士比亚这个关于美女的悲剧故事吸引过我,可我并不觉得那个爱美莉亚美丽。再就是家中剩余的几张旧唱片了,那唱片封套上精美的画面也曾令我赞叹不已:《天鹅湖》中奥薇丽塔飘逸的舞姿,《索尔维格之歌》上袁运甫先生设计的韵致十足、装饰性极强的少女头像……她们都美,可望而不可即。

  唯有这炸馃子的姑娘,是活生生的可以感觉和捕捉的美丽。她使我空荡的头脑骤然满当起来,使我发现我原本也是个女性,使我决意要向着她的样子美好地成长。

  以后的早晨,我站在队伍里开始了我细致入微的观察,观察她那两条辫子的梳法,她站立的姿态,她擦汗的手势,脚上的凉鞋,头上的白布帽。当我学着她的样子,将两条辫子紧紧并在脑后时,便觉得这已大大缩短了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当寒冷的冬季我戴上围巾又故意拉下几缕头发散出来时,我的内心立刻充满愉悦。日子在我对她的摹仿中生着情趣,脑子不再空荡,盯着黑板上的氮磷钾,我觉出一个新的我自己正在身上诞生。

  后来我们搬了家,再后来我真的去了有着柴煤肥和山药炕的广阔天地。我不能再光顾那家小吃店了。当我在乡间路上,在农民的院子里遇见陌生的新媳妇时,总是下意识地将她们同那位炸馃子的姑娘相比,我坚信她们都比不上她。

  直到几年后我返回城市,又偶尔路过那家小吃店时,发现那姑娘还在。五印的铁锅仍旧沸腾着,她仍旧手持细长的竹筷在锅里拨弄。她的栗色头发已经剪短,短发在已染上油斑的白帽子边沿纷飞。她还是用我熟悉的姿势擦汗。

  她抬起脸来,脸色使人分不清是自然的红润,还是被炉火烤得通红。她没了昔日的愉快,已然发胖的身形也失却了从前的灵巧。她满不在乎地扫视着排队的顾客,嘴里满不在乎地嚼着什么。这咀嚼使她的操作显得缺乏专注和可靠,仿佛笸箩里的馃子其实都被她嚼过。

  我站在锅前,用一个成年的我审视更加成年的她,初次怀疑起我少年时代的审美标准。因为,站在我面前的实在只是一名普通妇女。此刻她正从锅里抽出筷子指着我说:“哎,买馃子后头排队去!”她的声音略显沙哑,眼光疲惫而又烦躁。好像许多年来她从未有过愉快,只一味地领受着这油烟和油锅的煎熬。

  我匆匆地向她指给我的“后头”走去,似乎要丢下一件从未告知他人的往事,还似乎害怕被人识破:当年的我,专心崇拜的就是这样一位妇女。

  一些年过去,生活使我见过了许多好看的女性,中国的,外国的,年老的,年轻的……那炸馃子的师傅无法与她们相比,偶尔想起她来,仿佛只为着证实少年的我是多么幼稚。

  又一些年过去,一个不再幼稚的我却又一次光顾那家小吃店了。记得是秋天的一个下午,我乘坐的面包车在那家小吃店前抛锚,门口只有一只安静的油锅。我走进店内,看见她独自在柜台里坐着,头上仍旧戴着那白帽,帽子已被油烟沤成了灰色。她目光涣散,不时打着大而乏的呵欠,脸上没有热情,也没有不安和烦躁,就像早已将自己的全部无所求地交给了这店、这柜台。我算着,无论如何她不过四十来岁。

  下午的太阳使店内充满金黄的光亮,使那几张铺着干硬塑料布的餐桌也显得温暖、柔和。我莫名地生出一种愿望,非常想告诉这个坐在柜台里打着呵欠的女人,在许多年前我对她的崇拜。

  “小时候我常在这买馃子。”我说。

  “现在没有。”她漠然地告訴我。

  “那时候您天天站在锅前。”我说。

  “你要买什么?现在只有豆包。”她打断我。

  “您梳着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穿着白凉鞋,您……”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几乎怪我打断了她的呆坐,索性别过脸不再看我。

  “我只是想告诉您,那时候我觉得您是最好看的人,我曾经学着您的样子打扮我自己。”

  “嗯?”她意外地转过脸来。

  面包车的喇叭响了,车子已经修好,司机在催我上车。我匆匆走出小吃店,为我这唐突的表白寻找动机,又为我和她那无法契合的对话感到没趣。但我忘不了她那声意外的“嗯”,和她终于转向我的脸。我多么愿意相信,她相信了一个陌生人对她的赞美。

  不久,当又一个新鲜而嘈杂的早晨来临时,我又乘车经过这个小吃店。门前的油锅又沸腾起来,还是她手持竹筷在锅里拨弄。她的头上又有了一顶雪白的新帽子,栗色的卷发又从帽檐里滚落下来,那些新烫的小发卷儿为她的脸增添着活泼和妩媚。她以她那本来发胖的身形,正竭力再现着从前的灵巧,那是一种更加成熟的灵巧。

  车子从店前一晃而过,我忽然找到了那个下午我对她唐突表白的动机。

  正因为你不再幼稚,你才敢向曾经启发了你少年美感的女性表示感激,为着用这一份陌生的感激,再去唤起她那爱美的心意。我庆幸我的车子终究是一晃而过,我坚信愿意坚信的:她的焕然一新分明是因为听见了我的感激。

  当你克服着虚荣走向陌生人,平淡的生活里处处会充满陌生的魅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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