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你见过麻雀吗?那些小如铁蛋,不会迈步走动,只会双脚跳跃,蹦蹦跶跶,叽叽喳喳吵闹不休,或扑棱棱飞来飞去的麻雀,你肯定见过。我想说,你见过谷地里的麻雀吗?我见过。是在生产队那方六十多亩的谷地,我的队长爹勒令我这个愣头青去谷地看谷子,我那个乐啊,觉得这是个打着灯笼都挑拣不来的轻巧活儿,不曾想,累得够呛。
本来,麻雀是散落在各个地块里吃虫子的,玉米地、高粱地、大豆地、谷子地、芝麻地、花生地、红薯地等,所有的叶子上有虫子。就连草丛里,也藏着虫子。麻雀们遍布四面八方,机灵鬼似的,钻上钻下,钻前钻后,钻左钻右,像责任心极强的巡逻兵,哪儿有虫子去哪儿吃,庄稼们乐得疯长,直念阿弥陀佛。
庄稼叶子泛黄时,虫子逐渐稀少,麻雀不经饿,认定了谷子地,群起而攻之。谷穗弯下去,弯得越低,谷穗越沉,把谷秆都坠弯了。沉重的谷穗孕育出的仿佛是黄金,麻雀们最喜欢叼吃这些微小的金粒了。
麻雀群落下来,密匝匝的,一片又一片,伴随着叼吃谷粒的蚕食声,煞是惊人。我举着一根两米来长的柳条,边奔跑边诈唬,边把那根柳条甩动得嗖嗖作响,还真吓跑一群麻雀,然后,我往前跑,接二连三,吓跑好几群麻雀。谷地北边是渠岸,我想坐下来歇歇,屁股刚挨地,又倏地站起身,往回跑。那么多麻雀,还乡团似的,折返回来,乌蒙蒙的,仿佛蒙着几块黑布。
我跑来跑去,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怎么也比不上麻雀的翅膀扇动得快,于是改为站在谷地中间,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扔土坷垃。在中学体育课上,我练过扔手榴弹,能扔三十多米远,土坷垃扔出去,起码有五十米,那些麻雀惊慌失措,逃窜到路旁柳树上或渠岸的榆树上,暂时不敢靠近谷地了。让我诧异的是,头顶上空的电话线上,居然站着一溜三十几只麻雀。它们战战兢兢,骨碌碌的小眼睛眨动着,在窥视我,小嘴叽叽喳喳,似乎在骂人。我想发泄怒气,却骂不出声,觉得它们那么消瘦,那么疲惫,抖抖索索的样子,让人可怜见的。
中午,我没回家吃饭,是爷爷送饭给我的。谷地在路北,路南是各家的自留地,自留地再往南,是队里的一片菜地,有五六亩,临近漳河大堤,爷爷每年都负责看守菜园子。见我站在谷地中心,被中午的秋阳晒得蔫里吧唧的,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扔土坷垃,爷爷并未心疼我这个大孙子,而是痛惜那些土坷垃惊飞麻雀的同时,还会砸到谷穗。骤然间,爷爷心生一计。
队里没有种稻子,其他村里也是,无法找到稻草,爷爷插的那些稻草人,其实是在一人来高的十字棍架上,胡乱捆绑些杂草,再拴些迎风招展的废布条,将麻雀吓跑罢了。次日上午,谷地里伫立起几十位草人,五颜六色的废布条飘飘忽忽,着实威风凛凛。麻雀们循规蹈矩,有的待在树杈里,有的站在电线上,嘀嘀咕咕,不知在议论什么。
秋末,谷子喜获丰收,多亏有了那些草人。
三十年后,我退休回老家居住,又见到了无以计数的麻雀,却不见草人。
责任田里,谷子不多见也不罕见,可能家家都有吃小米的习惯,就都种了一些。都知道麻雀贪食谷粒,不约而同,在谷子即将成熟时,纷纷买来细密的纱网,逐垄逐畦将谷穗网罩起来,透光,透风,却把麻雀们阻止在谷地外面,蹦跶来,蹦跶去,焦躁愤懑,无计可施。
02
六十年代低指标那年,我九岁,小学放秋假时,有天上午,爷爷带我去菜园子里玩。菜园子里有间茅屋,里面有床铺,还有锅碗瓢勺,做饭烧柴火。
爷爷笑眯眯地说:“乖孙子,中午爷爷给你炖肉吃。”
“真的吗?”我瞪大了眼睛。
“当然是真的,爷爷诳过你吗?”
一年多,我没有尝过肉星,听到“肉”那个字,就有涎水在口腔里滴溜溜打转,顺嘴角流出来。
“喳喳喳喳喳!”有群麻雀正在空地上追逐,嬉戏。
爷爷拾起一块土坷垃扔过去,“哄”,飞起一片稀疏的陰影。
爷爷往那块空地上撒了一把谷稗子,又在上面用竹筷支起一个竹筛。
麻雀最好糊弄了,一把谷稗子就能把它们哄得嘟噜嘟噜打转。拴着竹筷的是一条白色纳底绳,纳底绳的另一端延伸到茅屋里,由爷爷抓着。眼瞅着麻雀们一窝蜂进去不少,爷爷手上一使劲,竹筛像个笼头帽子,“噗”,扣紧在地上,里面的麻雀噤若寒蝉。人是否也这样,惊骇至极,忘记了叫喊?
水烧开,将那些已经被割断气管的麻雀扔进开水锅烫烫,麻利捞出来,薅得一根毛不剩。爷爷用镰刀尖朝麻雀肚皮一划,伸进两个手指,旋扭一下,内部的杂碎就掏光了。洗干净那些红嘟嘟的小东西,然后刷锅,续水,烧火。待锅里咕嘟嘟山响,爷爷才想起忘记放佐料了。将一大撮细盐和一些花椒八角扔进去,肉味很快就冒出来了。
又煮好大一会儿,爷爷才把白柳条笊篱伸进锅,捞出一只,撕条大腿递给我,说:“尝尝熟了没?”
我吹几口凉气,塞进嘴,嚼嚼,吐出一根细小的骨头。“熟了!熟了!”我兴奋不已。
爷爷赶紧把燃烧得正旺的几根干柳棍抽出来,在灶坑前灰烬里摁灭。他捞出所有煮熟的麻雀,也就八只,颤巍巍地倒进粗瓷碗,搁灶台上,自己却眯缝了眼睛,蹲在灶坑旁吧嗒旱烟。
我把粗瓷碗端过去,说:“爷爷您也吃呀!”
爷爷把粗瓷碗又端回灶台:“你吃你的!爷爷以前吃肉吃腻了。”
“肉能吃腻?”我一百个不相信。
“是呀!你现在还是个小不点儿,以后人长大吃肉多了,也会起腻的。”
吃罢麻雀肉,我美得直拨拉肚皮。
爷爷把一地凌乱的羽毛和细碎骨头清扫进铲斗,端到外面挖坑埋掉。然后叮嘱我:“别跟外人讲,尤其对你的小伙伴,要守口如瓶。”
“噢。”我不明所以,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03
后院有一棵粗壮的法桐树,叶子原本就稠密,不知从哪儿飞来好多麻雀,落在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弯弯曲曲的枝杈上,像一些新的叶子,把缝隙里斑斑点点的阳光,全遮挡住了。endprint
我在树荫里撒下一把小米,在樹身旁放块半截砖,在半截砖上挽几根纳底绳,把纳底绳的另一头挽成活扣,放在小米粒上。然后,我进屋等待,看哪只麻雀因为顽皮成性,没命地蹦蹦跶跶,末了乖乖中招。
麻雀们强占山头似的,一窝蜂落下来,同样蹦蹦跶跶,争抢着啄米。
“哈!”我大吼一声,惊飞一大片麻雀。只剩六只麻雀,飞上去,倏地掉落下来,貌似不舍得离开。其实,它们是被纳底绳拴住了脚趾,身不由己。
原以为那些自由自在的麻雀不会再回来,孰料它们一根筋,不把小米啄光誓不罢休。又或许,有同伴愣在原地,它们不放心,近似牵肠挂肚。
那些黄灿灿的小米很快就被啄光了,它们仍然不肯离开,唧唧喳喳,像一群熟人在聊天。
“哈!”我又大吼一声,又惊飞一大片麻雀,这次剩下的是十四只。
我又撒把米,又添加了一些纳底绳,又是那头拴在半截砖上,这头挽成活扣放在小米圈内,再回屋,等待下一轮好戏开场。
不凑巧的是,电话响了。五分钟后我才回来,这把小米又被哄抢光了。麻雀们并未远离,好像尝到了甜头,盼着下一个想头。或许,有着看别人笑话,讥笑那帮戴脚镣囚徒的成分在内。
我再往树荫里撒一把小米,再添加一些纳底绳,再回屋,边抽烟,边喝茶水,冷眼旁观。
捉够七七四十九只,日薄西山,暮色降临。这么快,就到下班时间了。
“哈!”我挥挥手,奇迹出现,一个不大不小的降落伞面撑开,牵动着那块半截砖贴地摇摆。那些麻雀明知飞不远飞不高,仍在拼命飞。
我掏出小剪刀,将纳底绳一一剪断,一一放飞它们,然后与那些得以解脱的麻雀一样,轻轻松松回家。
打那起,我再没捉过麻雀。
04
严冬说来就来。大雪说下就下。那对麻雀夫妻外出更勤了,衔回的食物却少得可怜。
一个6岁大的男孩来我家玩耍,沿着竹梯往上爬,想掏走屋檐下雀巢里那只嘴唇嫩黄的小麻雀。我厉声呵斥,并上去将他抱了下来。
那个男孩刚走,麻雀夫妻就回来了,嘀嘀咕咕说笑,乐不自禁。
我把竹梯撂倒,搬进柴屋,还在柴屋门上加了把锁,就为让外人知道,想掏走乳麻雀,没那么容易。
早晨,我出门时,看见天井里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上,落着数十只麻雀,像一些灵动的树叶,唧唧喳喳鸣叫,煞是逗人。
中午,我从秤钩集回来,麻雀们还在鸣叫。屋门和窗户敞开着,电视里正在插播广告。阳光从外面射进来,麻雀的吵闹声挤进来,将安逸推向极致。
一个内心落寞的人,需要有事情来填充。撒把米就释然了,这早已成为习惯。
好像,我心疼的不是麻雀,而是自己。
更多的麻雀飞来。
街门咚咚咚咚响,一位邻居闯进来,就为找我聊天。麻雀们受此惊吓,扑棱棱飞起,有去无回。
我在想,这些冬天的叶子,飞走,还会黏贴回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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