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想起狮泉河大阪上的那只雪鸡。那个温暖的冬日下午,它翻过崇山峻岭,在我面前的一片白雪中停住了。于是,就像一位冰清玉洁的裸体少女从神秘幽冥的山洞飘然而至,在我的面前停留,拉起我的双手覆上她的脸。那一刻,我内心的喧嚣和烦躁消失殆尽,一个酷似新天方夜谭的故事发生了——
那个高原的中午显得有些神秘。在亲切的阳光下,我望了望阿里高原骨刺般的山峰和晶莹的积雪,低下头,就看见脚边的积雪中有一只拳头大的雪鸡。它是刚从山下爬上来的,我几乎被它吓了一跳。它或许爬累了,找到了这片干净而又祥和的白雪,准备歇息一会儿。事实上,它必须整装待发,因为在它的前面,大阪陡得几乎近于直立,那哗哗滑落而下的雪水,像是要扼住它喉咙的一双凶恶的大手。但它显得比较从容,静静地将肚皮贴在沙土上,两腮一鼓一敛地在喘息。
山中一片平静,它仍在歇息。
我等待得有些不安了,抬头看看天,估摸着时间,藏北与北京时差很大,虽然已是下午,但仍是日挂中天。我变得释然,准备目睹一只雪鸡攀登山峰的举动。
它像一个充满弹性的橄榄,贴地翘首,长久地蕴藏着爆发力,像是在期待,在准备,在幻想……我的呼吸急促起来,这个蹊跷的日子,一只远征的雪鸡,它似乎要进行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大行动。尽管难以预测它的行动能否成功,但它长久地,充满虔诚地预备、蓄锐的态度还是让我感动。
终于,它动了——双腮一张一翕。这个动作一直在重复着,每做一次,它的躯体就膨胀起来一点点,原先细腻纤柔的羽毛变得坚硬起来,像是一位初次上阵的武士,正缓缓抖开他的衣甲。它真的要动了?也许只是一种期待和错觉,但我分明听见它从心脏深处发出的极轻微极空灵的呐喊,像一场盛会之前热烈的鼓掌声,在山谷中无比激烈地弥漫开来……
阳光还是那样温和。它的眼睛慢慢睁开,眸子里是晶莹而透明的纯白色。那种纯白色越来越醇厚,像一场浓烈的大雪。忽然它戰栗了一下,战栗得那么强烈以至双爪边的雪都被震了起来。就在它战栗的瞬间之后,它闭合的喙张开了,锐利地叫了一声,那叫声细而尖利,如一把临空劈下的大刀携带的风声。它的头高高地扬起,橄榄形的躯体渐渐变得蓬松而有力,原先紧紧贴在身上的羽毛直立成针状,迎风耸立……在雪鸡从静到动的过程中,那些收缩自如的羽毛就像听从号令的士兵,开始了冲锋陷阵……
它的身子慢慢向后仰去,忽然,它尖叫着向雪山蹿去。它的叫声,犹如激烈的音乐。它的飞跃,犹如劲舞的动作。
然而,狮泉河大阪太险要了,或者说是太无情了,雪鸡连连起跳、奋力攀登了十余次,仍无一例外地从光滑的雪壁上跌了下来。它掉在地上被摔出沉闷的声响,高原的耳朵似是早已在岁月的浑浊之中长出了麻木的厚茧,所以在它连连摔下时,没有一丝反应。
它停了下来,但不是歇息与期待,它只是校正好姿势,便又开始攀登,它的嘴里仍奏着尖利的音乐。这是一种多么执着而动情的舞蹈啊。似乎高原只容许雪鸡一次又一次地用固有的动作攀登,抑或自然之神给它脑中灌输了只有“执着”这么一种东西。所以,它必须在严格规范中行动,哪怕重复,哪怕失败,但绝不容许背叛。于是它虽一次次疼痛地跌入山谷,但再次振作而起的动作依然娴熟完美;它唇角奏出的尖锐有力的音乐似乎是一种修炼的道行,它裹在里面像一个优秀舞蹈者在忘我地表演着。那种节奏与旋律,实际上是它那颗永不退却、永远向上的心灵在操纵。
雪鸡还在努力。山谷中只有它发出的声音在回荡。它身上的羽毛随着它的起落翻动着,一种动人心魄的凄美像厚重的流苏一般,从它白色的躯体上垂流下来,它可以是眼泪,也可以是一种痛苦的语言。在藏北,一些东西就是这样呈现出来的。
太阳已经偏西,藏北的冷空气开始游动,远处的山峰变得沉重起来。而一场动人心弦的舞蹈仍在持续着。雪鸡一边舞着,一边将体内多年存储的精力慷慨地挥洒,耗散殆尽,就像是一位从容不迫走向刑场的少女,她身上有一种壮烈的美,令旁观者触目惊心又怅然若失。它跌落在地上时,有几根羽毛落了下来,被风卷走。雪鸡进行的是纯意志的行动,只有无言的天地和永恒的时间,能够成为例证。
面对这只骄傲而又艰辛的雪鸡,我无言以对。如果它的执着能成为一种可延续的生命,成为别无寄托、别无奢望,真正濒临绝望和死亡的形式的话,我宁可相信,它是以一种更为凄婉的形式在接近或告别它的梦;它的梦实际上就装在心里,像一把火一样烧得它坐立不安,狂窜疾奔,即使跌在雪地上,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疼痛……
过了一会儿,雪鸡停住了。它又像刚开始与我相遇时那样,安安静静地倚雪而卧。它张开的双翅渐渐合拢,像是被无形的梳子梳理着一样,一一整齐地垂下,向后排成密匝的波动式。它垂下白皙的脖颈,向积雪缓缓地匍匐下去。它平静而庄严地做完这全套动作,大约用了半个小时,然后,双翅战栗了一下,像是舞蹈的尾声中最后复位的表演。
它的开始是舞蹈,结束也是舞蹈,一起一落,一丝不苟。它用一整套凝重执着的舞姿阐释了一次生命的真谛。如果它爬上一座山需要永久的执着,那么一朝一夕的成功或失败也绝非是最后的,必不可少的;它由于要永远往高高的山上爬,所以,它加倍珍惜生命,赋予行动以永久的意味。所以,它停住了,一如手握经卷的僧人为高贵的东西驻足凝思……
我想起朵蕾为我唱过的那首传之久远的羌塘古歌——
辽阔的羌塘草原啊,
在你不熟悉的时候,
它是如此那般的荒凉;
当你熟悉了它的时候,
它就变成了你可爱的家乡。
太阳落西,雪鸡已经安静下来了,重新闭合的拳头般大的单纯的肉身,略显有些疲惫。雪在夕光中泛开一片白光,雪鸡在白光中像一只纹丝不动的小舟。如果天再暗一些,谁也不会发现,一只雪鸡沉甸甸地躺在积雪中。如果不是亲眼目睹,谁会相信,它会一触即发,嘴里发出冲锋者的音乐,顷刻间会攀越得很高。它看上去像睡着了,凝重而又安详,没有哀愁没有痛苦。而它的心永远醒着,在动与静中掷地有声。我看到的不只是一只雪鸡的肉身,不只是一连串的动作。那是藏北特有的事物与我的交谈,我甚至觉得一只雪鸡是最为强大的,它是藏北一个不死的灵魂。
我非常感谢那个温暖的下午。雪鸡的舞蹈留在了我心里,一如漫漫长途上的清水和阳光,为我的灵魂伴舞。
离开雪鸡,踏上的仍是一条褐色的高原路。这时候,我想起维尼的诗句:“飞鸟在地上行走也让人感到有翅翼在飞。”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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