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年少的时候,爱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天大的事情事关勇敢。
我对许诺轻说,你敢从二楼上跳下去,我就答应做你女朋友。许诺轻翻身,站到栏杆之外,一群群人围过来兴奋得如观看马戏盛会。许诺轻看着我说,要是我残废了你可不能又不要我啊!我点头。
他没跳,变成一个孬种和笑谈。我希望他能跳下去,最好有点儿小残废,这样就不必每天在学校门口,等着沉默不语的我经过,然后后面跟着几个神经兮兮、看热闹的男生。他带头摸我的头发,眼神邪恶,手掌却有汗水。我躲闪,他拉扯不休。去死去死去死,我在心里默念,卻不敢惹他。他不止骚扰我一个女生,他沿路骚扰其他许多女生。但这些女生都跟我一样,并不敢当面坚定地反抗。
有人报告老师,许诺轻被狠狠地教训了一顿。班主任说,你这是耍流氓,现在是我教训你,以后你就等着到监狱里被别人教训吧。
等到其他所有人都放学,许诺轻还没有被允许离开那里。我犹豫了一下,经过他面前的时候,多说了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说话的语调那么老气横秋,许诺轻笑了。这发生在1997年的年底。
1998年的秋天,他直直地看着我。
他眼睛里大概有炸雷,一颗一颗丢过来,炸得人心凌乱。其实他挺帅的,我知道就因为这个他才骚扰了我那么久,肆无忌惮。
许诺轻呆滞了一下,然后,他忽然大喊:日月在上,天地为证!我就是喜欢你!做我的女朋友好吗?好耳熟的台词,难道男生也看琼瑶剧?
我被他烦得要疯了,然后,我对他说了一句说:跳楼,跳还是不跳?
他愣住,很多人在看他的反应。他没有跳。
1999年我高一,是全市最好的那所重点高中。
澳门回归那天,我又看见了许诺轻。他被两个中年男人带着。一个很瘦,和他面目相似。一个很胖,是高中的教导主任。
许诺轻的眼睛似乎在搜寻什么。没多久,我听见许诺轻和那个大叔说:就这个班吧!他的眼睛跳开众人,降落伞一样落到我的身上。我哀叹一声。
关于他的家世,是这样的——他有一个本地担任教育局副局长的爸爸,还有一个在本校担任教导主任的叔叔。就算他初中读得再烂再不争气,一样能读最好的重点高中。我们两个人,居然又回到一间教室。
我们已经各自长大了两岁,许诺轻在下课后,凑过来,对我伸出右手:“你好啊,好久不见。”
我老气横秋地说:“大家都长大了,我以后想认真念大学,现在得用功,你不要打扰我。”
“好,我答应你。那你也答应我,做我女朋友好吗?”
“等你考上大学再说吧!”我极力表现得冷漠,免得日后有麻烦。
“哼,你念什么,我考什么!”
我轻笑,“凭你?”我不知道那时我那么自负。
高二分文理科的考试,成绩公布。我大吃一惊,年级第二名,3个黑色楷体字刺痛我的眼睛。许诺轻把排在年级第39名的我丢远。
2000年,高二,顺理成章我选文科。他又出现在和我同一个教室里,坐我前排。我发现他有点儿小小的驼背,高大的男生容易给人造成驼背的印象。那微偻的少年身形慢慢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我有一种沧海桑田之感,说不出是哪儿不对了,我每一天开始渴望见到他,又怕见到他。
我不和他讲话。只要他坐在那里就很好。
“你以后想念哪所大学?”他问我。
“反正不会和你同一所。”我回答。
“喂,做我女朋友,不是同一所大学也没有关系呀!”他在我身后追着喊,声音慢慢散开,像光年以外。
2002年,我们终于分开。许诺轻考上了辉煌的大学,远上北京。我留在本城一所小院校,我的人生,开始变得平淡无奇。
2005年,我又遇见许诺轻,他的身边已经有一个漂亮女生。
“你们学校蛮漂亮的嘛。”他说。
“谢谢你的夸奖,可这和我好像没什么关系。”压住心里的暗涌,说出这句冷漠淡然的话,我打算不做进一步交谈就走掉,这也是我能给自己想到的唯一抵制惊讶和激动的方法。
“喂,你站住!”他在身后喊我。我没有回头,樱花被风吹拂,花雨满天。
“做我的女朋友吧!”男生声音大了起来,甚至带着一点儿哭腔。
活生生放下女友追上来,他一把抓过我的手,“你听到没有啊?”
“许诺轻,你的许诺真的很轻很轻,你有了女朋友,还想对我做什么?你真让人失望!”
“失望?咦,这说明你希望过!”他笑了,又露出以前那顽劣的脸,“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是我的哥们儿,我特意让她陪我来找你,来气你。若非这样,你会说出你的真心话吗?”
他后来的行为很简单,暑假从北京跑回来,天天约我。去K歌、玩水、爬山、烧烤……后来连我妈都问我是不是和许诺轻谈恋爱了。
他过生日那天,我去了。KTV的屏幕上正放着古巨基串烧陈小春的歌,我随手拿起话筒,“这一小段儿送给你,许诺轻。”
“神啊!救救我吧!一把年纪了一个爱人都没有!”我对他眨眨眼。
这时候,我忽然发现了那个女生,也就是他的哥们儿,她怎么又出现了?她的家不是在北京吗?
“呵呵,我来给许诺轻庆祝生日。”她的京片子很好听,可是我还是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现在来许愿!”大家在给许诺轻点蜡烛。
他认真地闭上眼睛。
“是什么愿?”有人问。
“是一个很简单的愿,并且,有一个人能帮我实现。”他看着我,觉悟地低声说:“做我的女朋友吧!”
我和许诺轻的故事,结束于2005年的夏天,我们大学毕业的前夕。
那个女生大着肚子来找我,“请你成全我,”她跪在我的面前,“5个月的孩子是不能打掉的,求你不要杀我的孩子,一切全在你一句话,求你了。我必须和许诺轻结婚!”
我的手心在冒汗,我想我一定面色黯然如幽灵。我点点头。
“我不能再做你的女朋友了。”这是我对许诺轻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边没有回复,因为,我随后将手机扔进了江里,江水滔滔,湮没了所有的信号与解释。
2008年2月,大雪弥漫中国。我将与一位男子举行婚礼。我与他一起填写宾客的请柬,打开我的手机通信录,那上面早已没有许诺轻这个名字。但是我收到他寄来的礼物。
是一盒CD,古巨基的《串烧金曲》。这样俗气的歌却被人用黄金制成的光盘精心刻录,此刻我在倾听,仿佛跨越时代与光阴……
他没有跟我解释,其实那女孩的大肚子是假的,那不过是半个枕头里的棉花,以及半个排球的把戏。
参加婚礼的同学口里流传着这个笑话,只有当事人的我,一直被蒙在鼓里。
他们把这个笑话的细节复述给我听的时候,我忽然发现,神爱世人,但不爱我。
只有一个家伙他爱着我,但我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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