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大年初一,鞭炮的浓雾还没散尽,母亲吃过饭,收拾妥当,便说:“我去寺里一下。”她要赶早,去“寺里”上香。那个寺,其实不是寺,是观。母亲分不清。
同样,她也不知供奉的是什么,不知道观与寺院,归属不同的宗教,只知道,神灵是很厉害的东西,无所不能,无所不在,不管什么来路,遇了便拜,总是好的。
然后,沿着遍地碎红、半城烟火,一个人,攥着她的心愿,去道观,上新年头一炷香。
她本来没这习惯的。
她是清刚的妇人,信自己,不信命。家里穷的时候,几个月没荤腥,我们上不了学,她和父亲已经疲于奔命,还是商量着,要弄到更多的土地,种更多的作物。
夏天的夜晚,她扛起锄头,在野坟地里开荒,夜幕四合,怪鸟桀桀而笑,野兽嗷嚎,山风如噎如泣。不远处,磷火闪烁,黑影幢幢,林雾如鬼魅。
她不怕。
她握紧锄头,用力地扬起,又拼命地砸下,她大声说:“真有鬼,就帮帮我家伢崽上学吧……”
等了一会儿,没有鬼前来,也没有奇迹发生,她遗憾地想:“唉,只有自家,才能改变自家的命!”
有一年正月,村里的东岳殿送神,抬着镏金的佛像,打着镲,敲着锣,吹着唢呐,从村头走到村尾。
这是难得的盛事,也是纳福求财的良机。
家家户户,炮仗齐鸣,伏地叩首,争给香火钱。我们没鞭炮,也没钱给,只远远地看了会儿,就回到内屋。
母亲安慰说:“要是拜菩萨能让日子过好,都去拜菩萨了……”
她鼓着劲,咬着牙,用一种朴素的蛮力应对贫穷压顶、如西西弗斯一样绝望的生活。
从不虚妄,也不天真地,向神灵求助。
她一天接一天,一年接一年,早出晚归,面朝黄土背朝天,用她的辛劳拉扯我们三姐弟长大。
后来,我们终于长大,更大的噩运紧接而来,尤其是我的事,让她忽然失了分寸,竟至于处事大变。那是我生命中最抑郁的三四年,其中苦痛,无法赘述。
我一直以为,全世界的苦,都在我身上担着。
可我不知道,全世界的苦,加上我的苦,都在我母亲心上担着。
某年冬天,回到久违的家,坐在檐下,她忽然走过来,抓住我的手,翻转过来,捋起袖子,看到那线疤痕,什么也没说,重重地摔下了。
第二天一早,她一个人去了村里的破庙。
她去干吗,我不知。
她与住持说了什么,我也不知。
只知道,她回来以后,在我的床头贴了一张纸,黄色的,依稀有字,符号诡异。
又给了我一张,她让我随身带着,说,“保平安的,放包里,别扔了!”言语寡淡,不激烈也不颓唐,几乎看不出内心的波动。
在生活重压下存活的人,没有夸张痛苦的习惯。
谁曾有孩子埋在荒野,谁就难以再说出心碎。
谁曾目睹过至亲之人被凌迟,谁就难以再说出悲痛。
有些发生,只能沉默地发生,沉默地消化,沉默地随之死亡。
只是,从此以后,求神拜佛,就成了她热爱的事情。
境况愈糟糕,她去得愈勤。
她看着我受苦,使劲地伸手,想伸到我身边,帮我抵抗一些伤害,擦去一些侮辱……却发现,我已经长大了,大到她明知我不好,却根本触及不到,也保护不了。
她只有更殷勤地往寺院跑,往道观跑,往教堂跑……祈求每一个神明,祈求每一种广袤的力量,帮我转危为安。
新年的时候,她去九宫山,特地去大庙,在所有佛像面前下跪,祈求我长安。
次年我也去了,一个僧人见了我,说:“你母亲去年来过的,我有印象,她从最下面的台阶,一级一级跪着拜上来……阿弥陀佛!”
那时候,正值深冬,路上冷寂无人,山丘上薄雪覆顶,流岚静寂,钟声若有若有。
我站在禅院里,倚着赭红的柱子,怔怔地看着天。
冷风刮过的时候,林涛起伏,如经卷翻阅,如滚涌不绝的疑问和愧疚。我的眼泪滚滚而流。我对自己说,“不要哭,不要哭,不好……”还是忍不住。
转头看她,她正在一尊佛像前,双手合十,念念有词,鬓上有微雪。
母亲早已经不年轻,也不强大了,岁月它刀刀催人老,暮年它年年唤人归。
而她,在沉重的生活和儿女的劫难之间,往返蹉跎,竟渾然不知,自己一夕之间,成了老年人。
离开的时候,她对方丈说:“要是我开始信佛,这样可不可以保佑我的伢崽?”
寺院要去,道观自然也要去。饥不择食,慌不择路,死马权当活马医。要是真有奇迹呢?
因为近在眼前的苦,我的母亲,开始手忙脚乱地救赎。
离家不远的湖边有一座观,她赶过去,叩拜,上香,抽签,许愿,念着的,是和庙里一样的祷词。
“菩萨啊,保护我的伢崽们平平安安,顺顺顺利,保佑全家人身体健康,开开心心……”
某一年,我在上班,她来找我,说:“我礼拜天要去做礼拜,你跟我去好不好?”
在县里的一个小教堂,我去了,坐在前排,肃穆的几排脸,跟着台上人或念或唱,我觉得孤独极了,也尴尬极了,那些赞美诗与祈祷,对我而言,是另一些存在。
就像是迷了路,闯入一场严肃的典礼,你必须鼓掌,也必须起立,但你随时想撤出。
但母亲虔诚至极,她画着十字,念着阿门,仿佛听懂了神谕,看到了某种光。
以后,我当然不会再去了。母亲呢,有一遭,没一遭的,像赶集一样,在佛、道、基督之间来来回回。
我有时候想,倘若县里有个清真寺,说不定,她又会多一个身份:穆斯林。
有时,我问她:“你知道你拜的是什么吗?”
答曰:“不知道。”
她乐意,我也不说什么,由着她。
当人们在地上无路可走时,很自然的反应是抬头看天,在意念中,向天空寻求出路。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如果要翻译成哲学语言,也许可译为:理性的尽头,即是神的居所。
一个朋友说:科学走不过去的地方,信仰就等在那里。
母亲不懂这些。
她只是说:我救不了你,我就求神救你!
可是她自己,从未与痛苦绝缘。
她的生活內部从未太平,一样狰狞恐怖,一样烽火连天,刀光剑影,未曾停歇。
2012年的某个深夜,她打我电话,未曾说话,就已爆哭失声,她压抑不住自己的愤懑、羞耻与痛苦,头一次在我面前呈现悲意。
她再次被父亲家暴。
在人头攒动的广场,她被揪着头发,倒拖出门,继而遭受拳打脚踢。
她近乎疯狂,试图反击,但父亲已经离开。
至今,他仍未道歉,也未有认错之意。
母亲坐在我的宿舍里,说起半生劳苦,一身伤病,肩膀抽动,泪水无法自制地流。
我看着她,沉默地看着她,递给她纸巾,却没有拥抱她一下。那时候,心里壅塞的是一些垂坠之物,斑驳杂陈,类若哀恸,又不纯净,仿佛哀恸留下的渣滓。
她终于觉得羞耻,她擦干眼泪,继续诉说,说到某处,悲从中来,再次失声。
我能怎么办呢?
我试图与父亲交涉,不成,他阻绝了这条路。
我想通过家族长辈,向他施压,没有人理睬。
我想通过公众权力维护母亲的安全和尊严,被拒,“夫妻吵架,我们哪里管得了!”
母亲很长一段时间,郁郁难安,听妹妹说,老是掉眼泪,一个人,坐在客厅发呆,嘴巴里嚅嚅吭吭说个不停,仔细一听,又不说了。
但她不去朝拜神灵。
她只是待在家,像往常一样,做事,吃饭,睡觉……仿佛正在艰难地,宽宥生活所有的不公。
然而,外婆的电话却追来:“现在我没有能力照顾她,能照顾好你妈的,就是你了!”
我的外婆,我母亲的母亲,一个赣地深山里的旧式妇女,一个佝偻的老人,温慈、良善,也无力。
她比我母亲更早接近庙宇。
在她听说,出嫁不久,女儿即遭暴力,苦役与贫穷终年不息,救助无力时,就开始念佛。
月初与月中,她拖着衰老的身躯,以已近七十的年纪,爬半天山路,到寺里去烧香。
所求所愿,与我母亲一模一样。
外婆有糖尿病,上香逐渐艰难。
有几次走在山路上,恰逢正午,天空刚烈,阳光杀气腾腾,山冈棱角历历,耀眼而坚硬。她眼前一黑,在路边倒了下来。
晕眩中,天与地的边缘变幻融合,云朵幻出形状,忽如兽,再如人,又如神,她想:“菩萨啊,把我收去没得事,求你保佑一下我的女……”
这人世,每一个人都在受苦,每一个女人都在啼哭。
只是,我们从没想到,在我们沸沸扬扬的泪水背后,一直有一个人,因你的哭声而哭,因你的疼痛而痛。
当你奔赴自己的路途,转过身去,渐行渐远,她除了一路目送、一生牵挂,还会通过另一种方式,继续跟随。
她念着“阿门”,也念着“阿弥陀佛”,双目紧闭,祈求你前路太平,一生长安,免于战争,免于火焰,免于孤寂。一路风雪,都消逝于抵达前夕……
她们不管,这是否合乎戒律,在她们心里,爱,就是第一律,也是第一义。
亦不管,这是否有效,她们不得不这样做,是的,不得不。
就像物体必须要落下,浓夜过后,天幕必然再启明。
后来的后来,过了很多年,又是春节,放过开年炮,我等着母亲照旧的朝拜。
母亲说:“你跟我一起去吧!”
那时,雪飘下来了。大片大片。百千华羽,从最高处来到最低处,像碎云,像天堂的梨花。远处屋麓渐隐,如入层层帘幕。
我们一起前行,穿过满城风雪,去一个近在咫尺,但我从未涉足的地方。
在那个小小的观里,来自远地的信徒,与附近的人,带着旧心愿,站在新年里,拥着挤着,要抢头炷香。
多少年了,母亲为了我们,也是这样,不问是非,一直重复这个仪式。
哪怕有谬误,也没有关系,“她的罪都赦免了,因为她的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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