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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20年前,进入丝绸之路回鹘道要冲,居延、居延海、合罗川,即阿拉善高原的巴丹吉林沙漠,我还是一个一文不名的小伙子,除了肉体,一无所有。后来我才知道,我所在的地方,曾经是漠北游牧部族进出河西走廊、马蹄长刀横贯中央王朝边疆的必经之地。
在上古,巴丹吉林的名字叫流沙(周穆公乘八骏驰骋千里,“执白圭玄璧以见西王母”,就曾经过流沙),它身上的河叫弱水河。我的周边,便是著名的丝绸之路蜂腰地带,霍去病开辟的河西四郡,绵长的河西走廊,紧靠巍峨的祁连山。
这是多么令人神往的人间境域。可是我很长时间没有机会四处漫游,把自己和荒凉的大漠戈壁以及风暴关在一起,在幽深如井的额济纳,在弱水河涛声中,在风暴与沙尘围困的鼎新绿洲,我只能把最好的青春用孤独与迷茫抛在时间的巨大牙齿里,剩下的,就只是作为一个人,为了简单的生存和繁复的生活,进行一场场搏斗。当这些基本完成,我才在公务的缝隙里,每年挤出一点时间,在河西乃至阿拉善高原漫游。没有豪车华辇,也无同行知己,只能是一个人,带上冥想去漫游。
“当你再也无话可说的时候,那就乘车兜它一圈。
大地上没有标志,所以你不会到达。”
这是两句有点奇怪的诗,充满趣味和张力,但忘了作者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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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西向东的班车,在长刀一样的河西走廊,船只一样漂泊,一边是巍峨祁连,一边是荒凉戈壁,流沙在额济纳和阿拉善右旗披拂,积雪在峰顶打开登天之路。假寐醒来,远远看到焉支山,心情激动,忍不住想,这座混血甚至著名的祁连山余脉,不高的山至今充满生机的山地草原,在我之前,肯定还有很多人去过,一些人注定不会留下名讳,而另一些人则借助诗歌与其他壮举,广为流传。西汉的张骞、霍去病和公孙敖可能最先登上,后来是路博德、李陵和李广利,当然还有窦固及班超家人。而诗人高适、王昌龄、李贺、岑参、李昂,还有作为王朝最后名臣、人杰的左宗棠和林则徐,大军西行,或者遭贬边疆,在他们的那个时代,这些人卓越得已经预示了他们的盛名和不朽。
他们也和我多年前一样,从中原或者京畿而来,路过焉支山,站在山下戈壁上,抬起脑袋,朝蜿蜒而上的焉支山望了望,然后,下榻官驿,或者继续烟尘而西。他们当年站立的位置似乎就是现在的山丹县城某处,或者是大佛寺后面不高的土山上。我想到他们飘然的长须,被风掀起的衣袂或征衣,胯下马匹咴咴嘶鸣,前蹄直立。
我固执地以为,高适、岑参、王昌龄和李贺一定登上过焉支山,他们的马蹄斩断青草,大风吹歪冠帽,也像我在某一个消失的夏天,满怀历史与家国,还有自己,在焉支山上远眺和行走,思忖和怀想。那时候,焉支山上的汹涌如现在,积雪在高处照亮天庭,成群的骏马叩打山脊,飞鹿在青松林中呦呦低叫,黑色或者白色的羊群四面包抄。
关于这些,他们的诗歌是最好的证明。干净奇绝的诗歌总是与地域发生刀子和骨头一般的联系。多年前,我读他们的诗歌,总觉得在雄阔之外,还有一些锥心刺骨的忧伤,激越的情绪和胸怀只是一种轮廓,而内里的,似乎贯穿了某种人世甚至人类内心的悲怆。如果不是这种贯穿和共鸣,那些汉字如何能得以铭刻?在纸张以及现在的屏幕上,在人心和灵魂当中,是美的啸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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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妻子在山丹县城下车,山丹县城就像是一个偏僻的小镇,不多的汽车带起尘土,简陋的商店面目陈旧。我早就知道,张掖、山丹和武威分别有三尊大佛,张掖的那尊卧,山丹的这尊坐,武威的那尊站。我想,这佛也是经由敦煌内迁的,是佛教东进的标志,也是佛在不同信仰者内心流变的轨迹。
山丹的夜晚,我觉得了大面积的安静。开始的风和尘土扑打窗棂,外面的声音在子夜之后若有若無。半夜,我醒来,在诗人的书房,翻出一些诗歌。再次想到李贺、王昌龄和岑参、高适,我发现,这个时代的诗歌气象是狭窄的,说的是一个我,不是万我,是欲望的沉渣浮起来,精神乃至灵魂的光泽沉下去。放下那些诗歌,我还想到下午仰视的佛,它那种神情与姿态,是大苦难后大解脱,大彻悟后大慈悲。诗歌,还有现实的人,其实都需要这样一种境界,只是,没有人那样去做罢了。慧根与悟性,谁都不缺,只是尘世可触可摸的感官享受把我们蒙蔽了。
到次日凌晨,我再次睡下来,感到一种毫无挂碍的轻松与坦然,还有一种忘掉自己及身处何处的自我放置感。清晨醒来,下楼,风是冷的,像雪。我知道,在河西走廊每一个地方,再炎热的季节,清晨也是凉的。走出小区的时候,我抬眼向南看了看,是焉支山,焉支山上是祁连,祁连背后是青海,它的头顶是苍天。白昼的山丹也是异常嘈杂的,人们似乎都去吃牛肉面,宽的、细的,加肉的,加鸡蛋的,葱花和少许的碎牛肉块儿,还有不清不白的汤,充耳都是长短不一的吸食声,铺天盖地,此起彼伏。
诗人找了车辆,出县城,道路变窄,两边的民居大都是土色的,有些砖石结构。大人们在路边行走或在地里劳作,孩子们背着书包上学。有一些羊,散落在村庄四周,有一些牛马驴子,在草滩上迎接朝阳。向上行走的时候,我看到了类似绿洲的村庄,在一道流水的山坡左右,被树木和杂草围绕。再向上,人家越来越少,大麦成片,虽然八月了,但穗儿还青青,灰雀成群藏身,听到车声,呼啦啦飞到另外一片大麦地里。太阳照耀的高坡陡峭而植被丰茂,下面的人居,就像是隐居者,穿红衣包红头巾的妇女,远道回家的时髦女孩子和蹲在门槛外抽烟的老人。清风吹着,燕子低飞,盛开的野花从来就不独自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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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诗人说,这里是最好的隐居之地了,城市不远不近,美景就在眼前,再向南的焉支山草原简直就是一个天造地设的疆场,难怪乌孙、月氏、匈奴、东胡、鲜卑、党项和蒙古人都喜欢在这里游牧成群,并发展壮大,西伐西域,南越秦岭。其中,匈奴把这道雪山改名为祁连,其意为“苍天”。在公元前121年,霍去病从贺兰山过居延,穿越弱水河和流沙地带,奇袭焉支山,使得整个河西走廊尽入西汉版图。
在此后的数十年,匈奴将其主要兵力用于对河西走廊及新疆天山南北与汉军的争夺,但在公元前87年的汉匈漠北之战后,内乱外败的匈奴彻底失去了重返焉支山的可能,南匈奴呼韩邪单于附身汉廷,慢慢失去苍狼性情,北匈奴郅支单于孤军西迁,最终只剩下三千余人。尽管如此,那只苍狼还是在中亚及葱岭一带横行多年,最终被陈汤、甘延寿“矫诏”,起三十六国之兵,击杀于郅支城。
到足够的海拔,从车窗看,焉支山竟然如此广袤,起伏的山包果真如乳房,虽高低大小不同,但都异常坚挺,此一颗,彼一颗,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两只,绝对没有孤单的。路边的青草高有一尺,绕过田地,与山丘上的同类成为一个整体。到一片阔大的油菜地边,我们惊呼起来,这黄色的花朵,单独者是孤怜的,似不得不叫人心疼的弱女子,它们连在一起,那就是一片黄金海洋了。风吹来,一波一波,犹如涟漪。天空似乎摩挲着头顶,蓝得让我想到最幸福的死亡。我走上一边的山包,眼睛之下,青色与黄色壁垒分明,它们都在汹涌,在铺展,在无际。我想,这其实是大地之诗,是死难在焉支山上军士们最灿烂和广阔的灵魂方阵。
下山时,转到另一边,蓦然发现几座坟茔,被野草包围,隆起的土堆前竖着一面石碑,写着逝者的名讳。我惊诧了一下,心里有种悲凉,回身,又想到,安葬和长眠在焉支山上也是幸福的,草是最亲切的围拥者,是伙伴,是小精灵,灵魂借助它成长,肉体是最丰富的肥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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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南,翻过去就是青海,雪山深谷,变幻不定的雨雪和无数条展开的歧路,是绝好的败退求生之地;向北,则可穿过巴丹吉林沙漠,直奔居延,可直指贺兰山,也可直奔燕然山,到阿尔泰山甚至更深远的高原。当年,汉匈最后一场大战就是在今天的蒙古国激烈进行的。《史记·匈奴列传》记载,匈奴人的战马不仅来自东胡、乌孙和大月氏,还来自焉支山,山丹马矮小,但耐力极强。成吉思汗当年军队横扫欧亚大陆,其中也有山丹马的功绩。
到马场场部停车,这是一座小镇,一条街道之外,是散落的民居,还有不怎么豪华的办公楼。街上只有一些上了年纪的人,聚在一起下棋,抽烟,有的蹲在树阴下漫无目的地观看。下车走到半坡,看到一只被拴在铁棍子上的母羊,还有几只小羊羔,围着妈妈转。到山顶,看到更多这样的山,从此处到远处,不规则但有错列的美感。迎面遇见两个采蘑菇回来的妇女,胳膊里挎着芨芨草编织的篮子,里面放满洁白的小蘑菇。妻子买了一些。诗人朋友说,这蘑菇是纯天然的,只有这焉支山有。我知道,这蘑菇其实是从牲畜粪便处生出来的,当然还有其他一些草本植物。
坐在山顶上,我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把自己放置在青草上,感觉自己也是青草了。天空在抚摸鼻尖,出口气好像就是云彩。要是有只苍鹰落下来,最好是大雕,我就可以骑上去。要不然,有一枚鹰羽像天书一样悠然而下,在焉支山,这对我肯定是一种恩赐和启示。
青草之间,有些碎石子,红色的,黑色的,白色的,其中有些蚂蚁,黑甲虫,还有蚰蜒,我俯身看它们忙,觉得昆虫世界也如人群一般,所忙所累,不过是生存,不过是吃食甚至感官上的满足。我还想,这青草之下,泥土之中,肯定藏有那些人的鲜血和骨头,还有灵魂和持续至今的哀歌。大地上,几乎每一处都有死难,也有爱情和繁衍,还有仇恨和权力,杀戮与温情。焉支山也不例外,它至今最壮烈的战争似乎就是汉匈河西之战,还有马步芳马步青在河西走廊残杀西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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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山顶向下,我一步一回头,对那些山,似乎觉得,这一次之后,恐怕一生也难以见到了。
焉支山只能是焉支山,换了另外一处,氛围、底蕴就会大打折扣。到小镇,在一家饭馆吃饭,是牦牛犊子肉,很大,很红,很筋道,我吃了一小块。我十六岁前,是绝对的素食主义者,到外面读书和工作后,才逐渐沦为肉食主义者。我觉得,吃牦牛犊子的肉心里有愧,不得劲儿,吃下去后,好像肚子里有个牛犊子在哞哞叫或者乱踢。
返回路上,一切如往,只是焉支山越來越暗淡,黑夜从草尖上升起,途经油菜花地时,像拉了一面宽阔的纱帐,花朵们在黄昏之间,就像是神灵们的洞房,依旧明亮着,芳香着,自在着。
村庄亮起灯光,这一盏那一盏,破开黑夜,招惹的蚊虫成群结队。到山丹县城,灯光骤然增多,有不少的饭店,食客饱满。到诗人家里,喝茶,又喝酒。半斤酒后,我有点发晕,闭上眼睛,感觉自己还在焉支山上,几次笑出声来。妻子问我是不是喝多了,我嗯了一声,很快进入睡眠。
不知何时,我做梦,梦见一片辽阔草场,有一些骑马持刀的人,一东一西对垒,后来是马蹄和战刀、旗帜和嘶喊,后来是鲜血、残阳。紧接着,是一群身穿丝绸的女子,腰挂芨芨草篮子的女子,在风吹草低的山坡采“花黄”或者蘑菇,有些人蹲在牛羊后胯下挤弄奶水,雪白如箭,打在脸上,胸前,还有草地上。凌晨,我被渴醒,喝水的时候,总觉得有一种声音在耳边反复响起:焉支焉支,焉支焉支……焉支焉支,像孩子的呻唤,又像智者的谶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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