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粗粝的怪石,被鞋子带回了家。我在阳光下看指间的它,极像那些故意弄成各种形状的有趣糖果——非常甜的点心。为什么叫点心呢?为什么叫花心呢?为什么叫波心呢?
世间美妙的事物大多是有形的。它们毫无愧色。我们的学问和知识,所谓的文明,把社会人教成了什么啊。还不如蒙昧的人来得质朴。为什么一个农民,拿着一块土,我们觉得自然,觉得他毫不做作,但是诗人拿着一块土,哪怕是他的文字触到泥或者土这些字眼,都让人感觉值得怀疑呢?
拿着一颗石子像拿着自己的命运。拿着一片黄叶像拿着自己的命运。这样说无论如何让人难以接受,有点夸大其辞,故弄玄虚。但是命运是无法回避的,常常在一闪念之间,答案就呼之欲出。我的命运在哪儿呢?像外国诗人说的:他的命运定在凄凉的沙滩?我的心在哪儿呢?它是什么形状呢?难道不是很像这树叶吗?它凋零在地,好像我的心在冬日里被冷风一般的目光吹打,那些包含着同情或者愤怒的眼光,并不是针对我的,但我感觉到了眼光内含的隐痛,就像感觉自己的隐痛一样准确。难道我们不能通过抹掉自然与人的界限,表达万物同源的卑微情怀吗?(我说卑微,不像小说家那样婉曲。小说家只要粗粗地交代一句,他是个孤儿,或者他是个流浪者,你立即可以想到像他一样流浪的无家可归的小狗和他的肮脏与卑微。)我再也不像年轻时代那样深陷于人类属性的悲哀里,看到雪白的馒头与月牙般的香蕉,也会陷入莫名的担忧。这担忧也许只是我一个人的。因为年少者是不知道为人体羞惭的,而年老之人又看淡了而显得不在意。只有刚刚成年的人,有了一点自我意识的人,会对于身体的名目那么警惕,对生活中低俗的说法不以为然。其实眼睛是无色的,色彩在于你的内心,在于你的知识和情趣构成的厚厚的非自然色的眼镜。正是色彩各异的眼镜,探出了人心的境界和温度。所以商店里密集的眼镜让人感觉冷,那些刺眼的光就像饥饿而失去了本性的狼。我始终对眼镜有敬畏感。自然之自在,就在不耽于命名。风于夏,雪于冬,决无人会将季节混淆。人心却总不能自在,而常处风雪之中,但唯一的方法也只是隐忍。隐忍是为了保全。
那个鞋子里面的石子,只是我的想象,但童年时候的记忆使它不失真實。这些进入我鞋里的石子沙子,无疑是要被我倒出来的,但是我感觉到它们的亲切,它们同我的亲近,让我感觉不孤独。没有玩伴,沙子也是好的。没有鲜花,阳光也是好的。没有朋友,文字也是好的。
周日一早忙碌地在街上转了一大圈,访问了取款机和摩托修理铺。修车的小伙子手拿牙刷嘴边一圈白胡子的样子,印在我的脑海里,也像落进我鞋里的石子。这颗想象中的石子,一出现就开始搅扰我。它在脚心里磨我,它在头脑里磨我。
我无法不面对天空和太阳。因为感觉到天空和隐藏的太阳,感觉到天地之大,而内心笃定踏实,头脑里更漫卷平常心思。像尘土飞扬于树叶之上,我无法不想到卑微的感觉对于人生信心的冲撞。
卑微常处暗色之中。永远没有卖完的公路边的菜叶,沉默地守着小小摊位的人,像秋风过处残余的树叶,在小巷的深夜灯光里投出悠长的影子。公园绿化带上无人注意的小草,失去了白日里的翠色,成为夜色里窄窄的刚直的线条。
卑微常在明亮之中。修车铺里饱满的笑脸,温暖的话语,灵活的手势,几乎与经济社会脱了节,蹲下敲打一番,充好轮胎的气,又帮忙打下支起的脚架,完全不是对付一个主顾,而是帮助一个朋友。他那种沉着的气质,温和的态度,让人感觉是在接受兄弟的关照。一元钱,他只要一元钱。只能买两个鸡蛋的一元钱实在卑微,几乎与劳动价值脱了节。但他为之付出的劳动使我受益,让我感动,仿佛得了无限的赏识和尊重。我并不想在一个年轻的手艺人那里寻找尊严,我也不想谈论劳动的价值,但是他那种对待金钱的态度,就是一种淡泊,或者就是随遇而安,让我感到内心的积郁,竟一下子消散。看来,劳动是劳动者的宗教,这就是我找到的救世良药。
这大道一直由“物质决定意识”的观点来承载,但很少有人能像我这样竟然以顿悟,进行自我拯救。但是一个人性化的细节,能不能纾解我深深的郁积,我说不清。我再一次默然站立于旷野,浴一脸江风和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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