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不能放松下来,你一放松,病就会找上门来。
果不其然,去年底经历的Big Trouble处理得差不多了,精神压力刚有所缓解,身体马上就抗议。
昨夜胃疼难忍,折腾一宿未合眼。天快亮时,蒙蒙眬眬之中看见了我妈,叉着腰,冲我破口大骂,如往常一般。
只不过这一次,我被我妈给骂哭了……
*壹*
听我爸说,我妈年轻时是个大美女——大眼睛、高鼻梁,穿件格子衬衫,梳俩半角辫,一笑起来嘴角生出两个小酒窝来,简直比天仙还美!
据他说,整个广安县磨盘镇十里八乡的小伙子,都以能和我妈说两句话为荣。
但从我记事开始起,我就直接忽略了我妈的美貌,只记住了她那剽悍无比的暴躁脾气。
我妈的暴脾气在于,她随时随地都可能爆发。
我数学题做不出来,她直接上手就是两耳光;我胃疼吃不下饭,她拿起藤条就开始抽。
我哥不小心打碎一只碗,被她正揪着耳朵数叨呢,我不知死活地“扑哧”笑出声,我妈随手抄起灶灰旁的夹火钳就朝我劈头盖脸地扔过来……
后来我妈年纪大了,抽不动了,就改为大骂,叉着腰骂,就像今天早晨我看到的那样。
四川人骂人的水平可以说是惊天地、泣鬼神,花样指数绝对领先全球。而四川女人骂起人来,又绝对是能把鬼神都分分钟给骂吐血的节奏!
印象中最深的是我快要临盆那次。
当年正赶上非典,哪儿也去不了,新房正在装修,全家人挤在我爸妈他们学校分的50平方米的旧房子里。
逼仄拥挤,蟑螂肆虐,正值末伏,挥汗如雨,简直是一天都待不下去。
腰椎间盘突出的糖尿病病人执拗地非要擦地,边擦边骂她三闺女和女婿没本事没出息,拖累他们老两口挤在这么个破地方,还要当牛做马地伺候别人家的儿媳妇。
天天听她骂,耳朵都生出老茧了,我照旧躲去小阳台,装作没听到。
然后,我爸来回走动了一下,好像是在刚擦湿的地面上踩出几个脚印来,这下可不得了啦,一下子把我妈给点爆了!
老太太将墩布往地上一扔,把防盗门一开,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呼天抢地地骂,骂她男人,骂她闺女,骂他老龙家八辈祖宗。眼泪和鼻涕齐飞,唾沫和仇恨共喷。
听着那难听到极点的刺耳的骂声回荡在楼道里,直至穿越整栋楼,那一刻,我只想撞墙。
在失去意识之前,我拨通了我弟的电话,让他快来把人领走。
我妈边收拾东西边骂骂咧咧的,大门关上之前,她拖着个哭腔恶狠狠地扔下最后一句话:老子走了之后谁伺候你月子,谁给你煲汤啊?
*贰*
突然想起来,我出嫁那天,临上婚车时,我妈突然拉着我的手说了一句:三儿,你可是妈的掌上明珠啊,从小你就娇生惯养啥都不会干,这下嫁到别人家去可怎么活呀……然后,我妈居然挤出了几滴眼泪。
我弟站在一旁哈哈大笑。
我又好气又好笑,挣脱她的手说:妈,我这颗掌上明珠可差点儿没被您给摔死打死呀,我可得替老龙家好好谢谢您啊!
我小时候长得五官端正浓眉大眼,深眼窝、长睫毛、高鼻梁,像极了维吾尔族姑娘,人家都说我是捡来的维族丫头。
每当我可怜兮兮地跑去向我妈求证时,我妈都会反手甩给我一耳光,并大骂:闲饭吃多了,滚一边去!
我一直怀疑,我真的是我爸妈捡来的。
我姐长得没我好看,但个子高腿长,身材好。我妈对长女极为溺爱,据说我姐小时候,我妈每天都要给她梳两根漂亮的小花辫。
我见过我们小时候拍的全家福。我姐穿一条漂亮的小花裙,两根小辫上系着漂亮的蝴蝶结,像个小仙女一样美美地被我妈搂在怀里。
再看看我,站在离我妈最远的位置,我姐穿旧的衣服胡乱地罩在我身上,肥肥大大地将我全身包裹起来,只露出一个大脑袋,还顶着一头乱鸡窝。
最要命的是,鸡窝头下面的那张大脸居然在龇牙咧嘴地啃着一个大苹果,口水鼻涕糊了一脸,大眼圆睁,狰狞恐怖地瞪着镜头!
我一直怀疑,我真的是我爸妈捡来的。
我姐是龙家长女,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我妈说,我姐基本上是骑在我爸脖子上长大的。
每天早晨,为了谁给我姐梳小辫儿的问题,我爸和我妈都要打上一架,有时我爸赢,有时我妈赢。有时我姐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就说:算啦算啦,别吵啦,那今儿你们就一人扎一根呗。然后,我爸我妈皆大欢喜,分别在我姐两边的小脸蛋上一人亲上一大口。
我哥是龙家长子,我爸对他寄予厚望,我爸总对外人说:我儿子将来是要干大事情的人!
我哥参加高考那天,我妈中午做了个梦,说梦见有一条特别粗的大蛇爬上房梁。梦醒之后,我爸我妈高兴得手舞足蹈,欢呼雀跃,說“蛇”寓意着一条“龙”,大蛇就是大龙,填志愿时非要让我哥报北大,说肯定会一举得中金榜题名!
果不其然,我哥很争气,当年真的以高分考上北大,轰动全伊犁州。
后来我也考上了北大,我妈轻飘飘地哼了一声说:当年你哥高考时我做梦梦见一条大蛇,后面还跟着一条小蛇呢,你翘什么辫子啊,那还不都是你哥给你带来的好运气!
我弟排行最小,家里宠着他也无可厚非。
只有我,排行老三,两头不靠,又是个女孩儿,脾气又倔。我觉得,我一直是个多余的存在,我爸妈一直都不喜欢我。
他们经常拿我姐做参照数落我。
我姐长得洋气,会穿衣服会打扮,嘴巴又甜,是人人夸赞的老龙家的一朵金花儿。
再看看龙家三丫头,虽然五官长得还凑合,但不会穿衣服,不会打扮,脾气又臭又硬,不会来事儿,不会说软话,整个就是一个掉渣儿的土包子!
有一次,因为争论我这个土包子到底像谁,我爸和我妈差点儿打起来!
我爸说,就像你,像你们张家人,你年轻的时候就跟老三现在一模一样,穿得土不拉几,还成天咧着嘴傻笑,简直是丢尽我们龙家的脸!
我妈说,就像你,像你们龙家人,我去隔壁王家村走亲戚,就走两天,你个大男人就哭得跟什么似的,跟老三现在一模一样,还骂不得打不得,动不动就哭,简直是丢尽我们张家的脸!
最后,正在一旁描眉画眼的我姐不耐烦地吼了一声,他们立刻安静了,结束了当天的战斗。
我姐说,吵什么吵啊,她谁都不像,她不是你们捡来的么!
我爸和我妈恍然大悟,心领神会,相视一笑,握手言和……
*叁*
当年我考大学最大的动力,不是什么给自己一个美好的未来,出生在祖国西北边陲的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儿,白纸一张,傻傻的什么都不懂。但當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家,我一定要离开这个家!
临走那天,我妈一直耷拉个脸,边收拾东西边骂骂咧咧的。我想,她心里应该知道,这会儿再不抓紧时间骂几句,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我出嫁那天,我妈破天荒地没有骂我,她还挤出几滴眼泪,突然拉着我的手说:三儿,你可是妈的掌上明珠啊!当时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知道,她这是在做戏,做给正拥在婚车旁边的亲朋好友看的。
暑假回国,我妈见了我大声惊叫,说你走的时候就穿一身破T恤牛仔裤,怎么回来了还是一身破T恤牛仔裤啊!你在中国丢老龙家的脸也就罢了,这一丢还就丢到国外去啦!
我答:美国人民都是这么穿的,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妈哼了一声,轻蔑地朝我白了一下眼睛,说:怪不得你从小就是个土包子,原来你骨子里是个美国人啊!
蒙蒙眬眬之中,我又看见了我妈,叉着腰,冲着我破口大骂,如往常一般。
骂我那么大的人了都不会照顾自己,骂我躺在床上挺尸不知道吃药、不知道去医院,骂我为啥要一个人带个孩子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骂我不孝,骂我她住院时我不在身边,骂我龙家人年三十吃团圆饭时就缺我一个……
这一次,我没有像小时候那样昂着脸死不悔改,一副宁死不屈的犟模样。
我被我妈给骂哭了……
我看见我妈没日没夜地织新毛衣、新毛裤和新手套,在我离家万里前去参加军训之前,整整齐齐放进了行李箱。
出嫁那天,我妈突然抓着我的手说:三儿,你是妈的掌上明珠!车子缓缓启动,从后视镜里,我看见我妈跟着婚车一路小跑,边跑边抹眼泪。
婚礼上,向双方父母敬茶敬糖,糖尿病人张嘴咬住女儿剥开的糖果,大口大口地嚼着,慈眉善目,喜笑颜开。
我坐月子期间,我爸一趟一趟地往逼仄拥挤的教工楼里送我妈煲的各种汤。后来我爸说,我妈怕我坐月子期间生气会伤了元气,不敢进来看我们母子,远远地躲在楼门口。但每次我爸回去她都要拉着他问好久,三儿喝没喝汤呀?她睡得好不好呀?孩子又长了几斤呀?
枕头湿了一大片。我当着我妈的面号啕大哭。
*肆*
我妈叉着腰指着鼻子大骂,一骂你就哭,简直是把我们老龙家的脸都丢尽了!
我想说,妈,我今儿没再那么土。
我一早起来洗净了脸上的泪痕,用粉底遮住了哭肿的黑眼圈,并把那些从来都没用过的化妆品都往脸上涂了一遍。
妈,我今儿没再穿破T恤牛仔裤。
出门时,我戴了一条Tiffany的项链,穿了一条CK的裙子,披了一件Burberry的大衣,脚踩着一双Staccato的高跟鞋。
妈,我今天没丢老龙家的脸。
我款款地走进房屋管理公司(HOA)的会议室大门,光彩照人,靓丽无比。听证会上,在一众惊愕赞许的目光中,我将律师函重重地拍在他们面前,坚定地一字一句说:我希望你们不要将个人意志凌驾于法律之上,以你们个人的好恶为标准来刁难一个遵纪守法的少数族裔;我希望你们能睁大眼睛好好地看着我,我希望你们能竖起耳朵认真地听一听我的声音。
十分钟后,听证会结束,我赢了,我的申请通过了!
他们每一个人都走过来,紧紧地拥抱我,祝福我。
我走出会议室,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此时,雨过天晴,阳光灿烂,春风荡漾,樱花怒放。
哦,妈,我差点儿忘了跟您说了,刚才我下台阶时脚没站稳,鞋跟儿一歪,把脚给扭了。
好疼。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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