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遭遇灰色幽默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在文艺界,北京人艺首当其冲。但怎么也没想到,第一个受冲击的竟然是作为一个演员兼导演的我 (蓝天野)!而且来势凶猛。
当时我住在首都剧场后四楼,这里基本上住的都是单身,成了家的起初只有我和于是之两家,我住这里是因为排戏、演戏方便,吃饭有食堂,图省事儿。
大约5月,我被派到河北梆子剧团导演 《在街道上》,每天骑一辆自行车,一大早到前门外排戏,直到晚上才回到首都剧场的住处。
6月初,一天晚上我刚回来,看见人们正在议论纷纷,说剧院有人贴了一张大字报,就在三楼排练厅——这就是所谓的北京人艺第一张造反的大字报。什么叫大字报?我还纳闷,进去一看,墙上贴着几张粘接起来的大纸,从上挂到下,很长,上面用毛笔密密麻麻写了很多。
这张大字报把北京人艺说成是修正主义的,是文艺黑线的“大黑窝”“大染缸”,而且还把修正主义的黑子弹恶毒地射向中南海,具体例子就是北京人艺演过莫里哀的 《悭吝人》,戏里有一句台词——阿巴贡请客人吃饭,对厨师说:“你可千万别做多了,够八个人吃的,十个人吃也行。”——这就是诬蔑社会主义。最后落款是剧院两位青年女演员。
我看了真有点啼笑皆非,不禁说:“这也有点太胡扯了!”怎么会联系得上?莫里哀是好几百年前的法国人,这怎么跟现在、跟攻击中国的社会主义扯到一起了?类似的有好多。这时,我旁边站着的梁秉堃也在看。
梁秉堃是20世纪50年代后期调进剧院来的,在舞美处工作过,也当过演员,以后又搞创作了。1965年他跟我一起去越南半年,也算是共同经历过战争环境。
听我这么说,梁秉堃在旁边插了一句:“咱们写大字报反驳她们!”我随口应了一声:“行啊!”完了我就走了。
第二天一早我又出去排戏。晚上回来,有人看见我就说:“你们的大字报贴出来啦!”我去排练厅一看,是贴出来了,梁秉堃写的,反驳昨天那张大字报,落款署名:蓝天野、梁秉堃。
其实,这张大字报里到底写了些什么,到现在我也记不太清。
贴出大字报以后,我也没多想,贴了就贴了。
6月中旬,开始有外单位的人到北京人艺来造反,造反派之间互相支援,来的多数是演艺界的,北影厂、歌剧舞剧院,还有音乐学院……这些单位的造反派跟北京人艺的不大一样,北京人艺造反派大多数是青年人,这些外面来的人当中,甚至有曾是国民党嫡系军队政工队的,1948年我们演剧二队撤往解放区,此人还参加过追踪搜捕,还有个别的怕被人认出来,戴个大口罩遮住半个脸,现在都成造反派了?
很快,事态发展得已经无法控制。
6月14日的晚上,中央戏剧学院造反派来声援“受压”的北京人艺造反派。一见到我,人艺造反派就向中戏造反派介绍说:“这就是蓝天野,围攻第一张大字报的就是他!”我觉得不可思议,要干什么?这是一种想闹事的感觉。那天晚上主要就是冲我来的,罪名就是第一个贴大字报围攻人艺第一张革命大字报。这张大字报虽然不是我写的,但我的名字署在第一位,而且梁秉堃说要反驳的时候,我也说了“好啊”,梁秉堃年轻,所以觉得这压制革命的能量都在我这儿。那一夜,北京人艺很多人的脑子都乱了,基本上都是一整宿没睡。
到15日凌晨了,我原定这天上午要去河北梆子剧团斜对面的开明剧场,进行 《在街道上》 连排,市文化局的领导要来审查。因为一夜闹得也睡不着了,所以天没亮我就骑车到开明剧场。我把值班的老头叫了起来,他惊讶地问:“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我说:“我们那儿乱七八糟的,我一夜没睡,我找个地方,躺着稍微眯一会儿。”于是就在后台随便找了块幕布,躺在上面。他说他们梆子剧团的领导来过,待会儿还要来找我,让我等他们。
过了一会儿,梆子剧团的一位副团长来了,一见我就说:“蓝老师,你赶紧走!北京市文艺界的造反派知道今天上午这儿要排戏,文化局领导还要来审查,特别是你要来,所以今天上午要来造反,你赶快走!”我还很纳闷:“造反怎么都造到这儿来了,什么意思?!今天还有领导来呢!”这位女副团长说:“领导心里面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心里都乱了!”连排被取消,我只好回去了。
这时北京市造反的声势已经很大,北京人艺也是一片混乱。按说,“文革”造反的对象应该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当权派”就是掌权的嘛,可我从来没当过“官儿”,但北京人艺造反派较长一段时间,矛头都冲着我,并且也冲着我的妻子狄辛来了。本来没狄辛什么事,但她也是对造反看不惯,一些朋友关心她,日夜劝她站出来“支持革命”,她也听不进去,情绪更加激动。我们也真弄不明白,怎么就乱成这样?那时人们经常通宵不眠,议论纷纷。我和狄辛还到市委接待办去问:到底怎么看待现在的局面?中央和市委领导是什么态度啊?接待办的同志表示:“这当然是不对的。”但其实他们也心中无底,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这时毛主席已经说过,彭真把北京市委搞成“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在北京人艺,我和狄辛就被卷到 “文革”浪潮的漩涡当中。
1966年,我被“开除党籍”
造反派对我的敌视发展到极端,大概是1966年年底,他们把演员支部的全体党员召集到一起,开了一个党支部会,讨论开除我和狄辛两个人的党籍。当时,造反派已经废除了人艺的党团组织,我们觉得:你废除党团组织就是错的!共产党执政你怎么能废除共产党的组织?其实对这件事,多数人心里是想不通的。造反派很清楚,这是一个要害问题。
这个会由造反派主持,还把市文化局的党委书记找来了,全体党员进行讨论。在那种声势下,党员们很难表示反对意见。
说起来也是自相矛盾,北京人艺的党团组织不是被“废除”了吗?“开除党籍”这样的事,还是要开党支部会通过,“怪事今年多”,党支部会是由造反派主持,重压之下召开的,在这种情况下,大家也只能举手。
但是,有件让我终生难忘的事,刁光覃在快要表决时,就借口上卫生间,躲出去了。等他估计表决过了,才又慢慢溜回来。这实在是太难得!我一辈子对他深怀敬意。没想到,我们有一位比他资格还老的女同志,一位红军时代的老革命,这时候好像要表现自己的积极性,扯着嗓门说:“刚才举手的时候刁光覃出去了!让他表态!”——我听了都想笑。刁光覃没办法,只能含含糊糊地、不明显地算是表示同意。然后文化局的党委书记也被迫在表决上签了字,因为这事需要上级党委批准。对于这个表决,我说我保留意见,那种情况下,我也只有这一个权利。我明确表示,我没有错,而且召开这个会是违反党章的。
支部会一通过开除我们党籍的决议,紧接着造反派就在首都剧场召开了一个上千人的批斗大会,这是早就准备好了的。首都剧场观众席人都坐满了,还有从全国各地来北京串联的人,造反派公开宣布,开除我们两个人的党籍,还找了些人上来批我们。
支部会和首都剧场千人大会结束之后,我立即找到剧院人事部门、党委办公室的一位同志,告诉她:“我和狄辛不承认今天这个违反党章的会,也不承认‘开除党籍的所谓‘决定,我知道你现在也难,不要求你表什么态,但我必须对你表明我们的态度。”整整过了半年,我又找到了人事处的那位同志,对她说:“党章有一个规定,半年无故不交党费的,就以自动退党论处。现在半年了,我要不交,那是我的问题,所以我必须交。你收不收,自己决定。”她什么话也没说,就收下了。
以后,对我和狄辛“开除党籍”的这件事,自然而然地就不算数了,本来就是违反党章的,不能成立。就像演了一场戏,却像乌云压顶,黑色幽默喜剧。
1967年年初,《红旗》 的第二三四期开始发表社论,提出关于干部的解放问题,要落实政策。其实我也不是干部,也列在干部解放的范畴里落实了。后来一段时期,运动就相对比较松了。
1967年,运动时紧时松
但是这种相对平静的日子不长。1967年夏,整个社会动荡得很厉害,发生武斗,有的地方都出了人命。7月底的一天,我从首都剧场出来,刚走到大门口,就看到街上从南往北过了70辆卡车,每辆卡车上都押着一个人,五花大绑,背后还插着一个招子,就像历史上那种要绑赴刑场似的。头一个,彭德怀!第二个,张闻天!彭德怀的头发被剃光了,还拉着口子,流着血。
北京人艺这时有一阶段实行全体集中住宿,就在我们首都剧场后面,当时四楼有两个小排演场,临时用木料搭几排连着的通铺,全院的人都集中在那儿,分成连、排、班,实行军事化。因为开始落实政策了,干部开始被“解放”,书记、副书记都解放了。北京人艺分成了两个连,连长是舞台部门的两个工人,连的指导员一个是党委书记赵起扬,一个是副书记于民。
剧院也想搞点“文艺革命”,当时有一个报道,38军的先进卫生科给一位妇女摘了一个几十斤重的大瘤子,于是就想写这个题材,派了一个创作组去河北保定,住在38军的军营,跟先进卫生科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创作组中,有造反派,有一般的干部,我算是导演,还参加了核心组。那次把曹禺也带上了。
我们跟着先进卫生科,参加他们的手术讨论。38军的军长裴飞正,特别魁梧,两道浓眉,人也豪爽热情,他派了一位教导员跟着我们,提供军事方面的指导。为了进出军营方便,还给我们每个人发了全套军装。我们穿着军装跟军长等人拍的合影,很多人看了说:“那个一看就是军长,你看起来还像个军政委。”
我们跟部队相处得非常好,等我们要回来时,让我们就把军装、红领章、红五星帽徽,穿戴回来了。到了剧院,大家看我们全部新军装,还真有点精神头儿,挺高兴的。但是人艺的军宣队,觉得北京人艺还是文艺黑线的典型,竟然穿军装?不行!马上派人把军装还回去了。
去38军是要编出一个剧本来,最后是我把它给串下来了。但在这种时期,剧本能怎么写啊,矛盾冲突怎么表现?也就是一例手术成功的事迹。我们的解放军部队确实很感人,对我们也很热情,曹禺还老受表扬,但他更不敢写东西了。其实我也知道没法儿写,也就是在那混乱的年月,找个清静的环境,对熟悉生活还是很有收获罢了。
后来还去了青藏高原,派出了一个完整的剧组,当时“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都处在被审查中,我倒是已经解脱了,是唯一能派出去的导演。如果不是这样的机会,可能一辈子也难有去一次青藏高原、行走在昆仑山上的缘分。
1971年,冬日拉练
1970年6月,刘厚明、蓝荫海,还有一个新来的大学生小王被派到大兴县大白楼村体验生活,写剧本,剧名 《凤水东风》,因为写的是村里种大白菜,所以大家戏称为“《大白菜》 组”。
《凤水东风》 建组,凡是参加这个戏组的,就算参加“文艺革命”了,是文艺革命队伍里的人,我们这些没参加的,就自称是“队伍外的”。当时,样板团每个人每月补助十二块钱,我们这儿参加了这个“文艺革命”的,补六块钱,所以叫他们“半板儿”。剧组到岗上体验生活,是这拨军宣队带着去的。我那时正被派到总后勤部排戏,听说剧组到岗上了,就从总后出发,走了一天,也去了岗上村。
阔别多年,又见到了老主任吴春山。吴春山见到我也非常亲切,犹如隔世。他给我谈了他被批斗的情况,很残酷。军宣队的人见了吴春山都是满口“我们向您学习”“是来接受改造的”,一看我跟吴春山这么熟,大觉意外,怎么蓝天野这个“黑线人物”会跟老主任吴春山、跟这儿的贫下中农乡亲这么熟?我心想:你们当兵的,可军民关系那么生分。北京人艺很多人在部队生活过,和解放军相处非常好。这拨军宣队是被路线斗争搞乱了头脑,他们也算是受害者吧。
1971年初春,冰雪尚未消融,“北京话剧团”的所有人,在军宣队的指挥下“拉练”,目标是平谷,从市内出发往东北方向走,一天大约走70里路,背着背包和吃的,晚上到达住地,各个班组在老乡家里自己做饭。
我有一天很倒霉。走黄龙峪那天,说是有一个车,可以把有些东西放在车上,轻装行军。我有两双鞋,就把其中一双搁在车上了,穿了一双旧篮球鞋,可橡胶鞋底下的棱都磨平了。正巧那天一过黄龙峪就下起了漫天大雪,爬山时,我这脚底下就特别滑,不知道摔了有多少个跟头。还算我身体灵活,碰到山坡上有树时,我就抓住一根树干,往前使劲悠一下,又赶紧抓住另一棵;要是没有树,就只能摔着走了。下山后,幸亏碰到霍焰,他借给我一双翻毛仿军鞋,底下带棱,我才不再摔了,兴奋得在冰地上跑起来。
我这时还算年富力强,过去也行过军,走这些路还没问题,可是我们很多老同志也被迫跟着拉练。包括焦菊隐,他身体已经很不好了,最后往回走的时候,怎么也撑不住了。我根据过去行军的经验,在半路上找了一个树杈做了个拐棍,看他实在不行了,就拿去给他用。但他还是得被迫走下去。
后来,焦菊隐先生重病住院,肝癌!不治离世。和这次“拉练”,能说没有关系吗?
(选自《烟雨平生蓝天野》/蓝天野 罗琦 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4年1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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