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里,钱钟书先生如是说。
我初读时便好奇:他老人家,哪来的这个经验?
又《围城》里,有人真使过这招。范小姐哄赵辛楣问她借剧本看,剧本上面有范小姐自己仿作者题的签名求爱。这里面大有道理:让赵辛楣自觉有个情敌,好挑动他的斗心。然而这其实还不算厉害。
对付读书人,另有一个办法:比如女孩子问男生借了书,还回去时,如果就此还了,也就完了,没了后续;如果女孩子还书时顺口问:“哎,这书好看,就是我哪里哪里没读懂,就是这里这里……”
开始谈论细节了,女孩子不用多话,只用仰慕的眼神看男生,自能鼓励他高谈阔论下去……
——哪位会问我:你怎么知道的?
答:我亲眼见我一个好朋友这么中招的。我和另一个朋友还好心提醒他,“哎,我们跟某老师约了要去吃饭”,一边站起身来,身在局中的朋友犹且不觉,道:“我一会儿过来!”
好嘛,我俩只好耸耸肩,走了。
一借一还,或者聊起来。如此,读书能读出人的关系来,就是如此。
在互联网还不发达、大家还经常见面的时代,尤其如此。
我小时候,小学三年级之前吧,平日里与朋友玩,没怎么见过钱;小孩子之间,以物换物,以书换书。谈不到价格对等,只是,比如一本《七龙珠》换一本《圣斗士》,一本《三国演义》连环画换一本《水浒传》连环画。有些做法,很合乎经济学,比如我曾用几本薄薄的《智取威虎山》连环画,换过一整本《三国演义》——无他,那时我们都只有八岁,跟我换书的同学还不太认字,这种“字书”对他而言使用价值不大,还不如跟我换了连环画,物尽其用呢。
换到后来,很容易错杂起来。一本书可能经了五六道手,原主哪天想起来去讨要时,就得挨家挨户地问。最后终于找到时,身后已经跟了一串交易参与人,仿佛蜈蚣;大家纷纷说:“你是用A书换了我的B书,先换回来。”“这本C书是我的!”“别急啊,我先跟D书的主人换回来!”……而换回来的书,也常不是原来的样子。小孩子们手欠,保不齐就把杨六郎画成了杨令公,葫芦娃画成了沙和尚。
2010年我家搬家时,储藏室搜了一堆书出来:是我小学毕业后就没再读过的连环画。重新看,有些明显不是我的,大概是某位同学忘了换回去;一本《明英烈》封底,用钢笔歪歪斜斜写着这几个名字:“朱元璋、胡大海、常遇春、徐达”……
他一定是很喜欢明朝开国故事吧。我想。
上海漕溪路枢纽站旁,有个地方,论斤卖书,自然都是些《男性泌尿卫生护理》《我的漂亮小姨子》之类。我某次路过,瞥到门口有本书画风不同,过去蹲下看:莎翁四悲剧集的英文原版。翻开扉页,道:“吴XX 199X年购于XX书店。”下面一行小字:“搬家被迫丢弃,望买者珍重。此乃好书。”
我不知道这位吴先生是怎么回事,只觉得,他的感受,传达给我了。
我起身买,老板论斤,给我称了五元钱。最后还问我:“哎,你都买了,那跟我说声,这是本什么书?”
我说:“是四个剧本。这真算卖得很便宜了。”
老板:“哦!我是看不懂。值钱了在这里也没人买。你买了也好。”
大概是我高三的时候,那时有些家庭有了电脑,但还没普遍推开互联网。我的一个同学有王小波几部小说的txt版,就放进一张3.5寸盘里给我。我到家,打开文件时,注意到里面的另一个txt文档,名称:“张佳玮请一定打开看一看。”我打开看了,是那个同学写给隔壁班一个女孩子的情书,最末写:“我觉得我文笔不好,你给我改一改?谢谢!”
——这个时代,在亚马逊的书下面分享评论、批注和引用的诸位,也许无法适应。但这就是我们那一代的,读书者之间的,奇怪但确实的,交流方式。
这种交流方式图书馆也常见。
我高中时,市面上有一套漓江出版社的村上春树集子。先读了《象的失踪》——里面包括了《且听风吟》、《1973年的弹子球》等短篇——然后寻思找同社的《世界尽头和冷酷仙境》读。找不到。查图书馆记录,明明是有的,虽然只有一本:20世纪末21世纪初,村上春树还没那么红就是了。
一个月后再去,有了。借了。回到家读,发现书的封底书皮里,插了张纸。字体很清爽,曰:“真是好书!但还不是村上春树最好的书!读完这本,一定要读《舞舞舞》!那才是他最好的书!”
每个感叹号,都是用钢笔笔尖画了一弯,然后狠狠一点,力透纸背。
这大概,是我见过最可爱的村上春树迷了。
这个夏天,写论文,得研究法国画艺摄影史,去国家图书馆借了大大的一本《Le Pictorialisme en France》,是Michel Poivert先生寫的。翻开来,发现之前借过书的某几位法国先生,在书上涂抹了不少标点和笔记……敢情借这本书的,都是琢磨这行的,真是彼此心照,看起来也顺。
这种一茬又一茬的传递,大概也就是借书的乐趣,颇有点“上一届学长的笔记,学妹你也拿去看吧”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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