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涌

　　最近越来越多的家长要求：薛老师，能不能教一下英文写作？我的回答斩钉截铁：不！

　　在留美族中，家长和学生对写作能力的忧虑当然可以理解。大家都知道，美国大学的一大任务就是写读书报告。不会写作，读大学的难度可想而知。我在大学当教授，当然知道这一点，也一再强调写作的重要性。但我为什么拒绝教写作呢？因为大部分学生的写作问题，本质并不在写作上。

　　先从纯语言上说。写作其实和说话一样。孩子怎么才会说话？从小听、模仿，慢慢就会了。我至今还记得女儿刚学说话时的萌样——她边坐在床上哭，边冲着妈妈张开两只小胳膊大呼：“妈妈抱你！”其实，她是在模仿这种情景下妈妈讲的话。我喂她吃东西，她会突然对我说：“好吃吗？别用手抓，我喂你呀。”这是在模仿我。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把主宾关系搞清楚。这种孩子，学说话不用人教，更不用上课。

　　写作也是如此。怎么才会写作？读多了，跟着模仿，一来二去就会写了。问题是，中国学生学英语并不阅读，而是在勾题。“我能让你在读不懂的情况下也勾对选项”——这虽是广告，但看看我教过的几位高分学生，还真是如此。我曾质问一位SAT考过2100分的学生：“怎么这么简单的句子也读不懂？连个生词也没有，甚至都不是复合句。”对方坦白：“老师告诉我们不必读懂，勾对选项就行了。”

　　其实，30多年前大学毕业进报社时，我见识过类似现象。报社有专门的排字房，排字房里有位德高望重的老工人，专门负责校对。他校对之神，闻名遐迩。据说，他能一分钟扫过多少多少字，每个错别字都漏不过去。最厉害的编辑，也比不过他。但是，如果你问他文章讲什么，他全然无知。神就神在这里，他的精力全集中在不排错字上。但他的职业不是编辑，文章的内容，跟他一点关系没有。现在许多学生长年训练勾题，几乎也到了这个境界：勾得八九不离十，但文章一点没看懂。

　　这种人你怎么教他写作？语言学习始于模仿。如果一个人从来没读过书，模仿什么？一个听到“妈妈抱你”时从来不琢磨那是什么意思、只当是噪音的婴儿，怎么可能在必要时喊出“妈妈抱抱”？我一再要求学生从阅读中了解生词、力争用英文解释来理解。因为这样学来的词汇，写作时才会用。但如果词汇都按照词汇书上背来的，怎么会用于写作？所以，我直言不讳地对这些家长说：孩子要学写作，那就先跟着我阅读。

　　再往深一層说，写作要有内容。大部分中国学生，造句还是练过的，并非写不出个句子来。我也一再告诫他们：出来读书，不管高中还是本科，学校一般都提供相关服务，比如针对国际学生的写作中心。你每写一个读书报告，都可以去那里，有美国老师给你改。但是，要想让人家给你改，你得先写出点东西来。否则写作老师也只能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好的写作老师，很快能把你的五页读书报告改成三页。但是，如果你连两页都写不出来，但读书报告要求五页，那就没人帮得了你。

　　所以，关键还是要学会怎么产生和组织自己的思想，这还得要回到阅读上来。美国大学的写作，最多的就是写读书报告——你要学会批判性地概述作者的观点，权衡其得失，然后提出一点自己的分析。那些一天到晚要求学写作的学生，被我劝着学美国史，我不时给他们几个问题，其实每个问题就是个小读书报告的题目。但是，很少有学生能写出两段靠谱的文字。

　　许多中国学生，进入了美国大学的“前五十”、“前一百”。看他们的SAT成绩，往往比美国同学的平均成绩还高。这些孩子明明从来没有在美国受过一天教育，考出如此高分，岂不是天才？然而，恰恰因为大家一窝蜂地追求在十七八岁时就有这种超人表现，最终把自己训练成只勾题不识字不读书的考试机器。他们如同把“妈妈抱你”当作汽车噪音的婴儿，产生了语言障碍。他们脑子里空空如也，甚至说不清自己对什么有兴趣。这些考试带来的成长障碍不去除，怎么可能学得会写作？

　　摘自《新闻晨报》2015年7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