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结婚的那一年,十六岁,奶奶十七岁。
那一天,明媚的阳光照亮了整个村子每一座淡青色的屋檐,淡淡的槐花香味随着一缕缕升起的炊烟缱绻萦绕,街道被扫得干干净净,火红的灯笼按一字排成了两排。在震天的鞭炮声和欢快的唢呐声中,爷爷骑着红马,奶奶坐着花轿,两个孩子也就懵懵懂懂地被宣布成为大人。
爷爷说,直到结婚那一天,他才认识奶奶,虽然两个村子只隔了几百米,虽然他知道奶奶就住在那个养着五六匹骡子的殷实人家。
太爷爷和太姥爷从小就生活在两个相邻的村子,一起长大,意气相投,后来成了极好的朋友,在当时的社会,当奶奶和爷爷紧挨着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定一门娃娃亲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婚后爷爷便不再去私塾念书,因为太爷爷那时候正在青岛捣腾他的织布厂,所以管理几十口人的大家庭的担子便落到了爷爷身上,好在小伙子精明能干,一切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
据奶奶说,爷爺那时候极爱唱戏,即便是春耕和秋收的时候,不管多么操劳,爷爷的嘴里总会哼着小曲。一年之后,大姑姑出世,爷爷高兴极了,和自己几个叔伯弟兄赶着马车来到县城,锣鼓唢呐戏袍买满了一车,从此每个晚上,自家的大院里便成了戏台,奶奶说,她最喜欢听爷爷唱戏,尤其是在唱《四郎探母》的时候。
美好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社会越来越动荡,土匪也越来越多,生活少了原来的安定,在几个邻村连续被抢之后,太爷爷从外面买回了十几支火铳。在那之后,爷爷每天虽然还是哼着小曲,但晚上再也无暇唱戏,轮流守夜变成了固定的工作。奶奶说,每每听到枪响,她总会心惊肉跳,在那些夜晚,不管多晚,她总是等到爷爷回家才可以入眠。
在大姑姑三四岁的时候,有一天太爷爷忽然带回家一辆自行车。爷爷爱不释手,没事的时候就会骑上在自己的院子里转上几圈,奶奶说她多次想上去坐坐,爷爷却总是不肯。后来我拉着爷爷衣襟问了多次,爷爷笑着说,其实他当时也是愿意让奶奶坐坐的,只是在那个年代,实在是不好意思。没事的时候,那辆自行车就一尘不染地躺在二层的阁楼里,直到日本鬼子来了,直到那些伪军如获至宝地把自行车骑走。奶奶说那时候爷爷拳头捏得直响,可她死死地拽住了爷爷的胳膊。爷爷后来也说,平时丢一只母鸡,奶奶都会心痛半天,可是在那个时候她舍得那辆自行车。
后来二爷爷到了结婚的年纪,太爷爷从青岛带回了一个大匣子,在安上一个喇叭,转上几圈之后,那玩意儿居然咿咿呀呀唱起了京剧,村里所有人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奶奶当时一直怀疑那匣子里面有三五个会唱戏的小人儿,爷爷说哪有什么小人儿呀,奶奶说那为什么里面会唱戏,爷爷说他也不知道,奶奶大笑着说,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爷爷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再后来就解放了,爷爷奶奶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土地成了公家的,他们真的没有反对,经历过那么多的兵荒马乱,他们懂得能平平安安已经是万幸了。太爷爷也回到了家里,但要了一辈子面子的老人家在被那些村干部无数次严肃询问在外面还有多少银元的时候,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爷爷从没说过他当时的状态,但在那些天里,奶奶一分钟也没有离开过他。
再再后来就是那个混乱的年月,批斗成了家常便饭,但无论面对什么,爷爷总是倔强地一言不发,这个时候,奶奶也会倔强地站在爷爷身边,任谁劝都不回家。其实奶奶完全是可以在家里待着的,因为她的哥哥当时在政府里也算是个干部,而且在建国前奶奶娘家把他们的所有资产早已捐给了那个代表大多数老百姓的政府。
再再再后来就是有了我们的年月,生活是真的好了。爷爷写字的时候,奶奶会微笑着看着我们研墨,爷爷讲故事的时候,奶奶依旧会开心地听着,在耄耋之年,他们相濡以沫。
后记:啰嗦那么多无足轻重的早已被生活尘封的细节,我只是想说,生活在那个年代,爷爷念了很多的书,奶奶却不认识自己的名字,爷爷特别英俊,奶奶却长得极为普通,他们在婚前互不相识,他们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自由恋爱,但当命运把他们安排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执彼此之手,不管是在富足的小康之家,还是在那些动荡艰难的岁月,温暖坦然地走完了一辈子。相对于现在快餐般的感情的脆弱,或许我们应该认真去思考,爱情,到底应该承担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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