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我不爱写作业。小学一年级,老师让我们抄词,一篇课文是十个词,每个词抄十遍。我自作聪明地认为,老师只看头和尾,于是,只抄头和尾。不幸,事情败露。
慈悲为怀的老师决定再给我一次机会,她让我对着张玲玲的作业本重抄。我抄着抄着,又自作聪明了……偷偷把张玲玲的本子撕掉几页。
我妈带我去张玲玲家赔礼道歉。
她哭得春潮带雨晚来急。“至于吗?”我的心里充满鄙夷。
还好,王宁有新科技。
他神秘兮兮地说,他抄好几遍拼音,只用一遍的力。他亮出用皮筋绑好的几支笔如亮一把剑,他绑得极稳,笔与笔间距离正合适……同学们踊跃地以物易物,但资本主义萌芽被老师扼住,王宁罚站一整天。
每天,“放学后请留下来的同学”中,总有我。上课说话的、课间打架的、迟到的、早退的、不听课的……统一量刑,“通通把课文抄一遍”!
渐渐地,家长也发现弄权的乐趣。他们兴之所至,随意追加作业。提前完成好像不妙……我学会了磨洋工。
小学快毕业时,家长追加的作业才停止——光学校的我们都应付不过来了。
好几次,我一晚上一门课的作业就写了一个本子,第二天去学校,大家热切交流昨晚究竟几点睡的;而后慨叹着,有些自虐的快感,捎带还萌生些许袍泽之情。
毕业纪念册上,大家信誓旦旦,“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可眼泪还没干,又雀跃起来:这个暑假没有作业!
此前和之后的每个长假,我都在挥霍中开始,窘迫中结束。开学前几天,比如8 月30 日、31 日又称暗无天日、夜以继日——我在补作业。
我发挥跳着写,又名漏着写的超能力;当合上寒暑假作业的小册子,顺着切口翻,没发现明显、大块空白处,我便双手合十——就算做完了。
再去补日记,一周一个主题:周一,“今天我打碎一个花瓶……”;周二,“想起昨天打碎的花瓶……”;周三,“我总结了打碎花瓶的经验……”。
9 月1 日,背着总算弄齐的作业去上学,坐在教室里,我恍若重生:竟然……都写完了?
二
上了中学,作业的意义大大丰富。
各科课代表都成了助教,各式理由造成的没交作业,先通融助教们,老师那儿才能通融。作为数学助教的同桌,我简直神气活现,同学们抄这门课作业时碰到我,得有所贿赂,否则……我不能保证助教不知道,助教可是老师身边的人……
某某的作业只给某某抄,“喂,那个谁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当事男生伸出拳头晃晃,“再说?再说?”拳头还没收回,脸先红了,倒是绯闻女生抿着嘴笑。
打电话问作业;住得近的,汇集于一家讨论作业;要好的几人每天固定对作业;这情谊从后方延伸至前方,考场上使眼色,出考场对答案的总是这几个作业搭子。
一学期一次,字面干净,满是红钩的作业本在学校橱窗里展览。本子下面的指示牌写着作业本主人的年级、姓名。有个女生其貌不扬,细眉细眼宛若她写的细细的字。男生们提到她时,流露倾慕,“她的作业参加过展览”!
我在心里直跺脚:这有什么啊?
一夜之间,时尚先锋的标志变成不写作业。
一部分先锋呼啸来去,开始混社会,作业不是江湖人士所为;一部分则带着慵懒的优越感,如语文老师宣布朱小华可以不交作文;英语课代表刘宏盛被免背诵,同学们表面惊呼:“免修!免修!”课后都议论:谁知道他们背地里偷偷做了多少作业!
高二下,江湖人士基本绝迹,慵懒的优等生也不说“我回家从不学习”的混账话了;处于中间的,自觉加压,我开始疯狂地背数学书,做所有见到的数学题,然后诚惶诚恐找数学老师批阅。
高三,数学老师干脆以作业为课。人手一本蓝色大本子——苏州大学出的数学习题集,数学老师每天都要拍一次胸脯:大本子上的题都会做,你们就能考上大学!一天,阳光斜斜地射在黑板上,他的嘴频繁张合,侧影在我脑海中永恒定格——真像《机器猫》里的小强。
等到塵埃落定,分道扬镳,大家说好一起烧书的,却谁都没再提;我把做了一年的作业、蓝色大本子卷起的书角一一捋平,郑重插在书架最显眼处。
三
直到大三,我才认真做作业。
中国思想史课,查老师用浓重的安庆口音讲授:“‘相濡以沫就是你吐我一口唾沫,我吐你一口唾沫。”教室里笑成一片;他再解释什么是“相忘于江湖”,我们都沉默了,在彼此的脸上读到神往。
我迷上庄子。好友生日,我送她一本书,扉页上写,“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一个人独处,我常有感触,“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期中要交小论文,这是我期待已久的时刻。
我洋洋洒洒写了万把字,慢着,这只是第一稿。我在僻静处读了好几遍,用红笔圈掉五千字。三易其稿,纯手写,比较庄子和嵇康。
我的作业《任凭冲动而生活》被查老师点名表扬,某男生偷笑:“题目真色情……”下了课,我摔了他的热水瓶。
许多年后,《任凭冲动而生活》跳到我面前。
有一天,在地铁五号线,人挨人,我费力地扯着一本书读。书中写道:“嵇康行刑时,夕阳在天,人影在地……”
有个瞬间,嵇康暗黑色、颀长的身影如墨,慢慢洇开,遮住我眼前的世界。
遥远的作业飘忽而至。
电子女声清脆地报“磁器口站到了”,我慌乱拨开人群,有泪滴在书上——十年前,我穷尽智力完成一份关于人生哲学的作业,但现在我只有一张庸常生活的答卷。
四
这时,我整天忙忙碌碌。工作就是看一些人的脸色,再给另一些人脸色看。业余时间,我和朋友吃饭、逛商场,或一场郊游。学校久违了,学习久违了;我所有的心虚源于此——白天,我扮演一个角色;夜晚,回归自我,无所事事的我不知道魂归何处。
再见嵇康,让我想起很久以前,向往过一些关乎性情和性灵,超越庸常的好东西。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热衷于观察我身边所有人手中的所有书,我偷偷记下,认真计划:每天读什么,读多少,读多久。
我发现,一笔一画抄录经典段落时,心虚会淡一些;打开电脑,写点什么时,答卷上的庸常像被橡皮擦去一小片;一日,我在网上听一门课,听到会心处,魂魄找到了归处。
渐渐地,每天,我揣着一个秘密走在下班路上——今晚,我要干点什么,写点什么,呵,我制定,我布置,再由我自己完成这些家庭作业。
周围的人呈奔跑状奔向各自的未来。每次见面我都会发现他们又不同了。
有人频繁跳槽,在不断适应新工作中学习。有人扩大再扩大社交圈,喝酒、聊天,更新段子与见识。有人研究最新的数码产品,有人流连于各式展览。
他们是在充电吗?
无数人背着书包,走在路上或站在地铁,他们用耳机、手机、iPad 或书,硬生生为自己打造出一个隔间。
他们耳中听的、手中捧的,也是他们的作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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