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坨月光落在地上,我一侧身进去,赶紧关门,用一个木棍牢牢顶住,再用一个木棍顶在下面,这时我听见风涌到门口,月光也追过来,透进门缝的月光都会吓我一跳。我恐惧地坐在里面,穿过村子的那条路晾在月色里,我能看清路的拐角,一棵歪柳树的影子趴在地上。刚才,我匆忙走过时,没敢往那边看,我觉得它像一个东西,在地上蠕动,有时它爬到路中间,我远远绕过去,仿佛它会吃掉我。过了那个拐角是一个芦苇坑,路弯弯地向里倾斜着,我也不敢向芦苇坑看,那些苇梢一摇一摇,招魂似的,风一大就朝路上扑,我总感觉后面有东西追过来,是一阵风还是一缕月光,还是别的什么,我不敢往后看,我偷偷摸摸的,好像穿过村子时被谁看见了,我甚至害怕被房子和树看见了。门薄薄的,天窗永远敞着,不管我来不来,那坨月光都在地上汪着,我坐久了,它会慢慢移过来,照在我的腿上、脸上。我不敢让它照,就坐在它移过的地方,然后看见它越移越远,最后从墙上出去了,我抬起头,从天窗望出去,满世界的月光。月亮不见了。
而我们的新房子,在村子的另一边,已经比旧房子还要破旧。
但我不害怕刮风。风越大我睡得越安静。仿佛我在满天地的风声中藏掖好自己。那时我可以翻身,大声喘气咳嗽,我的声音隐藏在树叶和草垛的声响中。
至今我记得我在村庄的夜晚行走的模样,我小小的,拖着一条大人的影子,我趴在别人的窗口倾听,有时趴在自家的窗口倾听,家里没有一丝声音,他们都到哪去了。别人家也没人。院门朝里顶住,门窗关着,梯子趴在墙上,我静悄悄爬上房,看见一个大人的影子也在爬墙,他在我下面,我上去时他已经在房顶,我想我的劲真大,把一个大人的影子拖到房顶。
夏天的夜晚天窗口敞开,白白的一坨月光落在屋里,有时在地上,照见一只鞋,另一只被谁穿走,有时照见两只,一大一小,仿佛所有人穿着一只鞋走在梦中,另一只留在炕头,等人回来。月光移过炕头时,照见一张脸,那么陌生,像谁的父亲,和兄弟。
摘自春风文艺出版社《虚土》
一个写作者在开始写作之前,其实已经储备了当一个作家所有的东西。这些东西像一座金山一样隐藏在他的心灵中。我们去阅读的目的只是朝内去发现自己,只是为了被唤醒,一旦被唤醒,他的重要工作就是写书了。一个没有被唤醒的作家,读一辈子书,也永远是一个被影响的作家。
——刘亮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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