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那时候我正骑在黑蛋家的墙豁口上等黑蛋。爬过窄小的门槛,偷出一个像黑蛋一样黑的地瓜窝头。风,一个劲地吹——不知为什么,原本清晰的记忆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也许,是风吹着,作为指引,把我的脚步从村里吹到了村外,远处传来一两声布谷鸟清脆的叫声,天才变得清亮了许多。很多会飞的小虫,从草丛里,从小树林里,从长着灰灰菜、野枸杞和刺老牙的沟渠里,一股脑钻了出来。迷茫的天空顿时增加了几许动感,也让人有些感动——毕竟虫子们还在天空飞舞,毕竟这个夏日有某种隐隐的期待,毕竟,风里传来了麦子清清的香甜。使劲吸了吸鼻孔,苦楝花的花粉挠得鼻尖直发痒。
这时候,好像布谷鸟的叫声更殷勤了,不似前些日子,我从某条田埂上走过,远处传来单调的一声,然后销声匿迹,寻遍了很多杨树刺槐梧桐树,也没看见一个影子。后来,掐了一把青麦穗,在娘做晚炊的灶火上烤到焦香,香甜了青黄不接后的第一个梦。
雨就下了。这时候的雨多少有些让人担心,种了一辈子庄稼的麦收爷披着蓑衣站在地头上,守着。风裹着雨,雨夹着风,一股股地在麦田里乱闯,一会儿这边倒下一片,一会儿那边又站起来一片。“雨下你就下点吧。老天爷,你叫风歇歇。”麦收爷嘟囔着,却一直不肯离开,草帽上的雨水滴答,滴答,落在秫秫叶子编织的蓑衣上,然后一溜儿流进脚下的水汪里。或许,我正躲在麦场上的一个经年的麦秸垛里,豆大的雨点把我撵了进来,也把在迷茫的天光里飞舞的虫子撵进来,安静地伏在一根麦秸上。或者还有一只怀了孕的蛾子,笨拙的身躯努力地挤了又挤,去产卵。过不了多久,放飞更多在麦田上空舞蹈的飞虫。
到底是谁先看见麦子熟了呢?风来过,雨也下过,那些飞舞的虫子,也曾把杂乱无章的舞姿奉献给了这个季节,却始终没让我弄懂——到底谁才有一双这样细致的眼睛,把麦子从青看到黄?
麦子啊,小小的麦粒这般沉重。我吃黑乎乎的地瓜窝头时想着你,吃填不饱肚皮的野菜树叶时想着你,甚至在某天夜里,哭着喊着:娘,给我一个白面馍馍。脸上挂着泪,遗憾地走进有一片麦子熟透的梦里。夜俯视着乡村,也怀抱着乡村,那宽广的胸怀会不会第一个拥抱成熟的麦子呢。麦子走了很多年,村庄也忙碌了很多年。生灵执着的脚步,深深根植在黄土里,有一棵麦子生长,就有一棵草开始窥探春天。不知什么时候长大的,当脚板像父亲一样结实,当胡须像麦子一样茂密,我知道,与这个村庄,与这片土地,与一片又一片的麦子,已经深深结下了盟约。
镰刀,沉睡了一年的镰刀,亲吻着小河边的青石板,噌噌,噌噌,把星月光芒凝聚在一起,凝聚在弯弯的意象里,凝聚在凛凛的刀锋里。有播种就有收获,不用瞎二爷每天坐在村口的土墙下扳着指头掐算节气,麦子也会准确无误地走到芒种,在烈烈的日头下,低下头,谦逊而忠诚地等待收割。可到底是谁先看见麦子熟了呢?娘把去年用过的口袋,该洗的洗干净,该补的缝补整齐。然后,连连缀缀,给自己缝了一个最大的蛇皮袋子。
油画《拾穗者》不知不觉闯入了脑海:一望无际的麦田,一望无际的天空,粗布的衣裙,沉重的旧鞋子,三位弯腰驼背的母亲。我想,米勒在画下这幅画的时候,是不是也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怕炙热的阳光会烤干母亲的血肉,怕潸然的泪光扑簌簌滑落,滴在生命的画幅上,濡湿一整个麦收季节……
这时候,我知道,是娘先看见麦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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