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44年冬,东北深山中的黑瞎子屯难得平静。日本人节节败退,已经把大部队派往前线,土匪也退进深山,从生死边缘挣扎过来的人们发现面临着更重要的问题,就是物资的严重匮乏。现在已经是大雪封山,只有等明年开春,才会有外乡的老客进山卖生活日用品兼收山货,到那时才能结束与世隔绝的生活。
陈青山是猎户,跟媳妇儿兰妮儿住在半山腰的地窨子里。这天屯里一个叫李福生的带着几个人来找他;李福生给日本人当过翻译,据他说,日本人撤走时扔下大量物资,他要带着大家找到。李福生一边走一边回忆,还真带着一行人撞进个山洞,里面乌漆麻黑的看不真切。有人打着火镰发现山洞深处似乎有东西,他们小心翼翼地深入进去。
突然有人叫起来:“快看,有东西!”他们举起火把一照,眼都直了,几百个箱子堆在那里。李福生一马当先冲上去用刀劈开箱子,数十只军鞋散在地上。他拿起来看看,不由得啐了一口:“狗日的日本人,怎么都是顺撇的。”原来箱子里的鞋都是右脚。他们不死心,把箱子挨个打开,没想到几千只鞋,全是右脚,不知道日本鬼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最后的几只箱子总算有点收获,是铁皮罐头。大家一见都很兴奋,总算没白跑,一人分了几个,约定过些天再来。
陈青山只要了两个,拿回家打开,闻一下味道还挺香,不知道是什么肉做的。他拿到兰妮儿面前,没想到兰妮儿一闻就恶心起来,说什么也不肯吃。陈青山自己又舍不得吃,只好拿到外面包好冻起来。
几天后,陈青山刚想出去弄点野味给兰妮儿补补身体,门就被撞开了,一个人夹着风雪滚进来,定睛一看,原来是冻得脸色发青的李福生。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黑瞎子屯出事了!”
那天他们从山上回家,有个叫二胖的性急,回家就把罐头打开了,一口气吃个精光,当天夜里就上吐下泻。更可怕的是,几天后,二胖突然身上长出黄色的水泡,而且越来越多,奇痒难忍,抓破了就开始溃烂。他的家人也发生了同样的事,这种怪病在屯里传播开来。
李福生在屯里待得心惊,这才上山来找陈青山,想让他带着出去找药。陈青山顿足道:“不是我不愿意带你走,只是这路九死一生,难啊!”
黑瞎子屯在大山深处,外面围着八道岭,重重叠叠,如天然屏障。陈青山的父亲就是猎户,他几岁时就跟着父亲满山跑,把这几道岭摸得跟自家后院那么熟悉。可是父亲一再告诫他,封山后不能出山,有三险,一是天寒地冻,人的体力不能支撑,所带负重不能多,最后可能走不出去就冻饿而死;二是有野兽,东北虎和豹子都不冬眠,遇到饥肠辘辘的只怕就是一场生死之战;三就是传说中的山神,会幻化成各种形象,诱人迷路。不过话是如此说,陈青山的父亲在封山期出过一次山,那不久父亲就不在人世了,他为什么出山,成了一个谜。
二
陈青山皱着眉想了半天,“嚯”地一下站起身,披上皮袄就往外走,他先找到许大刀,是个屯里的风云人物,原来喜欢舞刀弄枪,后来为了打小日本進山当了土匪,日本人走了以后,他从山上下来养伤,伤好了又被封在山里出不去。
听陈青山说了来意,许大刀沉默着摇了摇头说:“你这是去送死!”
“送死我也去,哪怕是爬到山外,也要弄个药回来。”许大刀只好点点头。陈青山心里暗喜,有了许大刀,走出八道岭的胜算就多了几分。
八道岭有条出山的近路,可也是最险的,就是走悬桥。在一道岭和三道岭间,有一处最近的地方,用浸油的老牛皮编了一座桥。说是桥,实质上就是几条索,手扶脚踩走过去。夏天时过还算是有惊无险,此时索上滑不留手,手都冻僵了,握不住绳索,谁敢过?可是如果这条路能通过,就近了一半的路程,出山的把握大很多。三个人中只有李福生的体力最差,可是他最积极,一再保证不拖后腿。于是一行人冲着悬桥的方向出发了。
天快黑时,远远的已经能看到悬桥在北风中摇晃,这时,李福生的脚下滑了一下,身上的包突然坠下,直奔山坡下滚去。李福生一下瘫到地上,本来他背的是个大包,可是体力不支已经走不动了,许大刀这才把干粮包给他,没想到被他给掉了下去。
陈青山顾不得埋怨,一气往下追。等他拿到干粮包爬回来,天已经黑下来,此时不易过悬桥了,大家决定先休息一夜。许大刀用雪堆起一个避风墙,三个人挤进来,倒也不觉得太冷,他们咬一口雪吃一口干粮,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陈青山朦胧中听到父亲在叫他,抬头一看,清亮亮的月光中,父亲站在远山间,跟他摆着手说:“不能出山啊,孩子。”他还要问,却听那边有人叫他的名字,睁开眼睛一看,另外两个人已经都在悬桥边了。陈青山过去一看,头皮都炸了,桥索已经被砍得只连着几根线,根本负担不了一个成年男人的体重,这是要置他们于死路。这是谁干的呢?他正沉思,许大刀已经劈胸抓住李福生,骂道:“你个狗汉奸,是不是你发坏不想让我们走出去?”
李福生拼命分辩道:“你别血口喷人,我怎么会不想走出去?我……”
“都别闹了,现在走另外一条路!”陈青山说着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这条路绕远,而且还要依靠根子,没有它,他也没有把握不会迷路。
三
陈青山转身带着他们走上另外一条路,不知不觉走到了中午,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睛,陈青山眯着眼睛正在辨认方向,突然觉得眼睛一阵刺痛,他怪叫一声捂着眼睛蹲下去。许大刀忙上前查看,只见陈青山泪如泉涌,都是山里长大的,明白这个,许大刀叫道:“不好,是山神发怒了!”原来山里传说,山神是个女子,每到阳光好时会出来晒太阳,最怕别人看到她的真面目,如果无意中撞到了,她就会刺伤那人的眼睛。其实,就是雪盲症。
陈青山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用雪水打湿,蒙在眼睛上,说道:“这是我爹配的药,是山蚊子头烘干研成粉做成的,专门治这病。你们先带路,迎着太阳的方向走,一会儿我就好了。”他们又开始向前走,可是速度明显慢下来。
这时,许大刀忽然发现,不远处的灌木丛中似乎有一双绿色的眼睛在发光。
李福生哆嗦着说:“是豹子?会不会吃了我们?”
“看它肚皮饿得都拖地了,你说会不会吃掉我们?”陈青山已经扯下蒙眼布,眯着眼睛观察了一下,这才冷冷地说。
“这是一只成年豹子,体重顶得上我们三个人,估计也是饿得没力气了,想等我们落单。”许大刀说道。李福生吓得哆嗦成一团,结结巴巴地问:“那我们怎么办?”
“不走肯定是死,走可能还有活路,都准备好,有一场恶斗!”许大刀说着从靴筒里掏出匕首,握在手中。前面已经能看到谷口,风卷着雪猛往谷里灌,顶得他们寸步难行。陈青山停下脚步,从贴身的怀里掏出一块肉干,放在嘴里用力嚼起来,李福生忙如法炮制。三个人补充了一下体力,这时豹子已经越来越近了,只是没有发起进攻。陈青山发现这只豹子有些奇怪,身上的皮毛有脱落的地方,斑斑驳驳。
他做了一个手势,三个人拼着全身的力氣向谷外奔去。到嘴的肥肉当然不能放走,豹子发力狂奔。
眼看着豹子越逼越近,三个人拼命向前跑着,李福生跑得最慢,豹子显然也看中了这个稍弱一些的目标,猛地一跃就到了李福生的面前,横爪一扫正中他的胸口,李福生倒在地上,豹子上去向他的脖子狠咬一口,血喷出来,可是奇怪的是豹子不再进攻,似乎被吓到了,用力嗅着什么,最后竟然掉头就跑。陈青山和许大刀迅速围了过来。
李福生死死盯住许大刀手中的瑞士军刀,吃力地说道:“切断桥的是你?”
许大刀握紧拳头恨恨地说:“你还有脸问我,你说为什么帮日本人害我们!”
李福生已经进气没有出气多,断断续续地说:“我是上当了,日本人说让我把吃的发给你们,就给我钱……可是,我也染上病……我不知道,不吃也会传染……”说着痛苦地用力一挣,就闭上眼睛。陈青山又悲又愤,用力擂着雪地说:“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一边沉默不语的许大刀突然直起身,说道:“跟我走!”陈青山刚要反驳,许大刀又说,“你不想知道你爹怎么死的?”陈青山身子一震,紧随许大刀而去。
四
两个人顶着风雪艰难地前行着,远远看到一个山谷,隐约有房子。陈青山不由得加快脚步,果然,几间木屋出现在他的眼前。可是看样子,似乎没有人住。他扒开门前的积雪,推开房门,屋里的桌椅木床摆设一应俱全,地上还有铁炉子铁锅,好像人刚离开不久。
陈青山从来没来过这里,可是桌上的一件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一把猎刀,刀把已经有些生锈了,上面的红色缨络已经褪色,可是他还是一眼认出,这是父亲用过的那把猎刀。
陈青山把刀拿到手里,激动得泪水横流,哽咽着说:“你现在告诉我,那时我爹出山是干什么去了?”
虽然他爹对出山的事只字没提过,但是出山前一个晚上家里来个不速之客,他记得清清楚楚,就是在山里当土匪的许大刀。许大刀沉默了一下,这才说:“好吧,我告诉你,那时候我们都在抗联,打日本鬼子,因为药品紧缺,伤员大量死亡,后来又得了怪病,军医说得去外面取药,这才求到你爹的。”
“那之后我爹就跟你们走了?”这是陈青山的心结,屯里人都知道他爹死了,可是没人知道,他连爹的尸体都没见到。爹出山后回来一次,他已经睡下了,爹只隔着门交代了几句话,面都没让他见就走了,不久就收到一封信,说他的父亲突发意外已经离开人世,却连墓地都没有告知。
“好,今天我就把经过都告诉你。”许大刀沉了一下,似乎在想怎么开始讲。
许大刀那时带着队伍已经进了抗联,在对日作战中节节胜利。可是有次遭遇战打得十分惨烈,本来抗日联军胜利在握,日军突然打出很多带黄雾的炮弹,抗日联军战士闻到后就浑身瘫软,还好指挥反应快,让大家捂住口鼻,加之北方的风大,正巧转了风向,所以险胜。可是有很多伤员只能转移到山谷的驻地休养。没几天,随军的医生就发现,这些伤员的病很古怪,他们身上起黄色的水泡,很快发生大面积溃烂,最后竟然导致大块的皮肉脱落,重者呼吸衰竭死亡。而且这种病呈传染的趋势。
当时大雪已经封山,出山求药是不可能的事。当时,许大刀并没有在山谷驻地,收到里面传出的信息,他就想到找陈青山的父亲帮忙。没想到他一口答应,还真的从山外带进一批药材。这时进山谷已经很难了,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陈青山的父亲明知道要面对的是什么险境,他只回家交代一下,就毅然进山。在离山谷还有半里多路时,他又累又饿昏倒在地,山谷中的人没办法只能带他回去。
“那这到底是什么东西?”陈青山愤怒地问。
“这是日本人作的孽,他们研究的什么生物武器,就是把病过给人,传染上就治不了。”许大刀说罢泣不成声。
陈青山还想再问,忽然觉得腿上有些异样,他脱下棉捂搂,打开绑腿一看,不知何时腿上起了黄色的小泡。他的身上一阵发冷,急忙打好绑腿,收拾利落,刚想起身走,却觉得有些异常,他抬头一看,正迎上许大刀黑洞洞的枪口。
“你想干什么?”陈青山盯着许大刀的眼睛问道。
“你不能活着走出去了。”许大刀痛苦地狠狠摇着头说。
“为什么我不能活着走出去?屯里那么多人等救命呢!”陈青山愤怒地说,“原来是你一直在阻止我们,破坏悬桥的真是你!”
“如果你走出去,死的就不止是一屯人了!不能让日本人的诡计得逞。”许大刀说完这句话,仿佛用尽了力气,手抖得枪都拿不稳,最后跪在雪中,号啕大哭起来。
“可是,我不出去,屯里人就等死,兰妮儿也等死!”陈青山猛然站起身,他觉得,为了亲人,他必须走。
“你回来!那也都是我的亲人,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把病带出去,要死多少人?”许大刀死死抱住陈青山的腿,用力拖着不肯放开。陈青山吃力地向前挪动着,又停了下来,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爹不让他出山,爹是真汉子,他也必须是真汉子。他转过头,看看山外的方向,又看看家的方向,心里一阵阵酸楚。
可是突然间脑中灵光一闪,他转过头问许大刀,“这病畜生会不会传染?”
“唉,一样的,当时这里都成了死谷,连鸟都不敢过。”许大刀摇头叹道,可是猛然间他明白了陈青山话里的意思,眼睛放出光来。
“刚才见的豹子为什么不肯吃李福生,是因为它闻到了他血里面的味道不对,当时它一定遇到过这种病,可是它活下来了,说明大山里就有对付这病的办法!”陈青山越说越兴奋。
许大刀也来了精神,一把拉过陈青山说:“兄弟,我们回去,一定有办法让大家活下去!”
风雪更大了,卷着两个男人沉重的身影,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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