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我个人的趣味,在同属蔷薇科的春花中,以为梨花最是漂亮。
虽然,成都城里并不容易见到梨花,但在成都物候记中,最终决定还是要写一写梨花。梨树虽是人类成功驯化的植物之一,但还没有驯化成一种仅仅只提供花的观赏性而不结果实的那种纯粹的园林植物。也就是说,梨在这个世界上,虽也年年开放洁白如云的花朵,但还会结下累累的香甜果实。在今天,我们的城市中,任何一种结出甜蜜的果实的植物的出现,肯定是对市民道德水准的一个巨大挑战。所以,园丁们只植下那些只开花不结果的树站立在身边。至于那些引诱我们时时想伸手的,又会于伸手的同时自感道德危机的果树就自然只能生长在城外乡下了。当然,这只是我兴之所至的推测,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相信中国园林并没有规定,有甜美果实的树不能进城。
现实的情形是,梨树虽然花朵胜雪,繁盛时漾在半空如云如雾,更能妆点我们的生活,但园丁们也不大会给它发放入城证,让其摇着满枝果實让脆弱的人性接受残酷考验。
几年前,去美国科罗拉多州立大学,和我小说的英文译者讨论长篇小说翻译中的一些问题。大学所在地是一个宁静的小城,叫波德。一下车就闻到满城的果酒发酵的那种味道。后来发现,是好多街道旁栽着苹果树。秋天,落基山上的草已经泛出金黄。一阵风吹来,树上的苹果就被摇落在树下,躺在草丛中慢慢腐烂,使这座小城的风中充满了果酒的酸甜香味。每天,讨论完小说翻译,在这种香气中步行观赏异国风景。有一天终于忍不住问主人,为什么没有人采这些苹果,结果得到一句反问:那小鸟们吃什么?再问,专门为小鸟栽的?答,也不尽然,春天可以看花。有些时候,中国人喜欢嘲笑外国人傻,这个事例可能也可作为佐证之一。去年十月,在瑞士一个叫佐芬根的小镇小住几天,看寄居的主人去超市买苹果,而屋后的小山上,苹果树下一样落了满地苹果,我也就不问什么了。最近在罗马,常见街边树上挂着黄澄澄的柠檬与橙子,觉得也非常好看——挂果的树与开花的树相比,自有一种特别的美感。但这并不是本文的重点。我只是有点遗憾,为什么结果的树就不能站在我们城市的中间,散布比花香更为持久的果香?
我这个人性子慢,在物质上能得好处的地方,一向不大能得手。但在买房子居住这一项上,自以为碰上了好运气。不独楼下和周围几幢楼共拥了一个宽大的中庭,和中庭中许多的花草树木,还和业主们另外拥有一个不太大也不太小的业主公园。而在这个公园西北角上,和腊梅和红梅和海棠和樱花和玉兰一起,居然还有几株梨树。梨树得以在此生长,也是因为这个地方并不太公共吧。春天,就可以在树下草地上,仰望衬在天空底下繁盛如云的梨花。
梨花的白是一种真正的纯净的白。原因在于它相较其他蔷薇花更厚一些的花瓣。白色花瓣太薄,就会被花萼的颜色映照,白色中便渗入了别的色光。杏花的花萼是棕红的,花瓣便白中泛红。李花花萼为绿色,白光中便泛出如玉的绿来。梨花被长长的绿色花柄举起来,相较花冠显得狭小的萼片的绿色就无法透过厚实的花瓣。于是,眼前五枚花瓣组成的花冠便只是一片纯净清洁的白色。这白色还有一个特别之外,就是不像别的白色花那样反射阳光。而是吸引着阳光,使那白色变成了一团凝固的光。十朵二十朵由长长的绿色花柄托举着,簇拥在枝头。而这如丝如玉的白中,还有非常漂亮的红色点缀。花将开未开之时,花蕾松动开了,就要绽放的花蕾边上晕着一线浅浅的红。花朵盛开了,散发隐隐的香气了,引来蜂蝶了,白色花冠中心簇生的雄蕊上,花丝顶着一点一点的红色花药。难怪古人写梨花都会有些油然而生的惆怅。面对过于美丽的东西,人很容易会生出对于造物神奇的感叹。古希腊的天神宙斯说过:“只有短暂易逝的,才被我造得如此美丽!”
仿佛是为了增加人的这种感慨,梨树自己也来制造苍老与娇美的强烈对照。和蔷薇科的其他春天盛放的品种相比,梨树的枝干又最为虬曲苍老。最显眼的,是梨树厚厚的树皮,黝黑,深深龟裂,主干如此,分枝也如此,更显出枝头花朵娇嫩脆弱的美丽。一个德国植物学家说过,花是人类情感最古老的信使,让我们在观赏的同时看到自己情感深处的秘密。梨树就是这样,从最显老的枝干上,捧举出最纯净娇美的花朵,让人深谙生命的秘密——让人的情感在欣喜的同时又感到悲伤。
摘自江苏人民出版社《草木的理想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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