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清早走进玉米地,半个时辰后出来,如果你没有沾一身的水,那就不叫玉米地,那是露水,兄弟。
如果你太阳落山时走进玉米地,也是半个时辰后出来,如果你没有染一身的红,那也不叫玉米地,那是霞光,兄弟。
就算吧,玉米地中耕的时候,你开着拖拉机,或者你就坐在拖拉机上,你往前看,你只要往前看,如果你不觉得,这世界,充其量也不就是块玉米地,黑油油,起起伏伏,一望无际,那你准是个糊涂蛋、二百五!
玉米地中耕,你该知道的吧?对,就是玉米长到小腿肚子高的时候,给玉米地松土,这在玉米的成长过程中,只能算一个简单的培训,或者叫未成年人洗礼——你的拖拉机划过玉米棵棵,玉米低了一下,这就像,上课铃响了,你用手划了一下你的学生的头皮:“去!上课吧……淘气鬼!”——你是这些玉米的班主任,你得保证它们的学业,释疑解惑,茁壮成长。
等你拿一瓶子,在地头喝酒的时候,你完全颠覆了教师形象。这时候你更像一个痞子,是啊,玉米爱长什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半毛钱关系都没有!这世道,井水不犯河水,大路朝天各走半边……都,谁跟谁啊!而且,而且我要告诉你的是,当你是痞子的时候,玉米才是痞子他爹呢!玉米才不管你呢,它哧溜溜地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长,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地长……拔节,抽穗,灌浆,一系列的规定动作啊,完成得都很漂亮!也就是说,你酒喝完,玉米已经长大成人了——这,有点像,你离家一阵,出差或者离异,三四年吧,突然回家,你儿子,这小子,长得那么高了……怎么有胡子了,难看死了!
其实,玉米就是找准我们不留意它的时候,才猛长猛长,一口气地猛长。
接下来,我还是想说玉米地的大——这个东西非说不可——这样说吧,还是玉米抽穗那会儿,你去邻村参加一个婚礼,吃喜酒,发小的。你爱炫技,你骑着马去,沿一条玉米地蹦跶。这天,也该你倒霉,玉米正长穗,有芬芳溢出来。你骑着马,骑着骑着就犯嘀咕了,怎么就感觉这玉米地要比马厉害呢!跑了一晌午,结果还没跑出玉米地!你勒住马,一掐表,一抬头,哇哈!马已经呼哧呼哧的了,可玉米地还远着呢。
玉米正长穗,有芬芳溢出来,刚才说到。其实,玉米长穗,就是玉米长胡须,像你儿子那样,很普通的事情。是不是很Man,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芬芳溢出来,采粉授粉的就来了,你骑着马过,你当然不是采粉也不是授粉,可玉米哪里会知道。最大的可能是,它骗昆虫的时候把你也骗进去了。我说的它,是指玉米,当然啊。况且,你的迷路,与风向也有关。
风朝下风口走,你往上风口走,这不就迷路了吗?玉米地多大啊,一望无际,风多大啊,一望无际,玉米多有范啊,胡须飘扬。小学五年级时,我们班主任讲解宇宙时,举的例子就是村外的玉米地——他说,像玉米地那么辽阔,像玉米地那么无垠,像玉米地那么有容乃大——至于,你说玉米抽穗时只有清香,几乎闻不到芬芳,那是因为你不懂。如果你知道它要传多远,你就不会怪它了,它要传三个村庄,行程四五华里,最后与邻村的孢子结为伉俪,才告一段落。
我说的是段落,兄弟。我说的是段落,不是玉米的整个历史。玉米的整个历史比我们人类的要长得多,也就是说,5000年前,我们不在的时候,玉米已经在了,5000年后,我们不在的时候,玉米还一定在,是不是这个理,兄弟。
俗话说得好,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其实,你没见过玉米地,难道还没吃过玉米棒子吗?就它的香,它的颗粒,它的糯,它的嚼口(我就是不说它的金黄),已经可以见出这块玉米地的非同凡响了——简简单单一根玉米棒子,要多少大自然的机构参与啊,它的土壤,它的地理位置,它的坡,它的下風口上风口,它的邻居友人,也就是那些昆虫……
我插队时的老连长说过,他是当年哈军工的,了不起的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出了多少人啊!他说:“……你以为呢?告诉你吧,玉米学龄前、身体发育前或者中学毕业前,谁给上的声乐课知道吗?谁?什么?错!……是,乌鸦,鹧鸪,斑鸠,喜鹊,蟋蟀,纺织娘,还有蚯蚓,给玉米上的声乐课啊,兄弟……”
棉花以温暖著称
棉花地在村子的东头,很大的一块棉花地,大得一望无际。
棉花没开的时候,走夜路,走着走着,走进了棉花地,还以为是玉米地或者大豆地,捋一把叶子闻闻,扎手,才知道是该死的棉花。
该死的棉花还有个该死的地方,它不能当粮食。老人说,曾经,没饭吃的那几年,村里谁都傻想过,棉桃要能吃就好了,滚圆滚圆的,有个尖尖头,那是下嘴的地方。现在想想,那么多的棉桃,要是仅仅只能吃,烂在地里可怎么办!
说起烂在地里,主要是这棉花地大。这么说吧,赶早起,你就扛着个锄,不用耪地,你就扛着锄走就行,走到黑,没准儿还没走到棉花地的头呢。还有,这棉花邪门,你想着它吧,它老不显样子给你看,恹恹的,只长风,不长摇摆。你不想着它了,哧溜,棉桃结出来了,哧溜,棉花开出来了,哧溜,连棉秆子都砍了,空荡荡一片,害得你瞎想……谁干的?都谁干的?都,哪会儿的事啊?
棉花地最近的地方,离村庄也有一华里路,可躺在炕上的老人,能把棉花地东南西北分分寸寸数落得清清楚楚,仿佛,棉花地就在炕沿,一探身子,一招呼,就信手拈来:“今儿个……该死的棉花,今儿个……把老张头李叔王叔叫上,还有她婶,再不顶,也得去打尖了!”这是在说,棉花的枝叶太盛了,会不结棉铃,要打尖了。
打尖,就是整枝,把多余的枝打掉,让风吹进去。打过尖的棉花地,像理过发的男人,头皮青青的,鬓角推得很高。风,吹进棉花地,整个棉花地就喝醉酒,既长风,又摇摆,一波浪一波浪的。一只大鸟擦着男人的鬓角飞进去了,飞进去就不见了,等到飞出来的时候,由于远,由于太远,变成一只麻雀了……
大鸟,可能是一只鹳一只鹭鸶,它是棉花的近亲,相当于人类的表亲;也可能是邻居,是友人,反正,它们有邀约。鹳或者鹭鸶的到来,是天与地合同款项中的一项,有点像李龟年遇上突然漂泊南来的杜甫,是唐代诗歌中的一项,完全是造化,完全是奇迹,完全不受人控制。鹳钻进去,稍作停留,鹭鸶钻进去,稍作停留。这中间,棉花地少了一些什么,又多了一些什么,它们,有没有吟诗作画,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有没有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没有人知道。
杨树再不济,也是棉花的盟友,这与大豆不同。试想啊,再大的棉花地,没有几排杨树,那简直是失策,简直是不懂得设计,简直是客人来了,门开了,不让棉花穿裤衩。况且,杨树还是鹳和鹭鸶的婆家,喝口水,歇歇脚,再也是它饱腹后作乱作淫的地方。
种过大豆的地,农人就再也不肯种棉花了,所以,大豆是棉花的仇敌,也是合同的下家,合同另一方。其中,大豆是小人,会使点小伎俩,这小伎俩就是饥饿,就是自然灾害,兵荒马乱。而,棉花永远不卑不亢,永远慢条斯理,永远只以温暖著称……
就因为,大豆与人的生存需求距离近,而,棉花与人的生存需求距离远。大豆马上可以吃,摘了吃,剥着吃,煨着吃。棉花,且得等呢,到了秋后不算,还得纺,还得织,还得絮,且与胃不搭边,不落胃,该死的棉花还不产生热量,虽说保护暖,但慢着呢。所以,大豆现实,棉花理想,所以,大豆是乱世安好,棉花是岁月静美。所以,兵荒马乱种大豆,现世安宁种棉花,所以,我们通通一致心甘情愿种棉花,打死也不种大豆。
打过尖的棉花地,你走进去,脚凉飕飕的。身子蹲下去,看见的不是棉花地,而是一条一条的棉花的腿,棉花大腿,是,不穿球鞋板鞋皮鞋的大腿,足足有千军万马。
几百年来,这棉花地,或者说这该死的棉花,还左右村子里人们说的话。譬如“今儿个……咋啦!像摘棉花似的,软不拉叽,还扎手!”这,明显是对上眼的两个男女在调情嘛——但,话头子,怎么也是来自棉花。
而且,即使一天没活干,老人也情愿坐在棉花地头,看看云,看看天,说说闲话:“一是一,二是二……世道再不济,这棉花中,也没有不说人话的!”而且,这个村子的所有人,即使不去棉花地的时候,脑子里也都是这该死的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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