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嘴讷,害怕跟人打招呼,只要家里来客人,就是末日,等客人一走,又要迎来一阵狂风暴雨:你看那谁谁家女儿嘴多甜,见人就喊,就我家这个跟土基壁子一样,撒不下一滴灰……
小孩没有尊严吗?不是的,是小小的尊严被大人践踏光了,只剩下害怕、苦恼和暗无天日。常常妄想,若双亲宠爱一点,体恤一点,我的人生肯定转向——至少不会如此胆小悲观懦弱,于决断力上,肯定强过现在的自己。
这都是题外话了,所谓——无能不可怨父母。也谈不上记恨,不过是怅然罢了。
有一天,看见同事在微博上吐槽说,自己每做出一个重大决定,父亲总是支持她,并给予善意提醒,为她出主意……那是个黄昏,坐在电脑旁,只想痛哭一场。对比人生中每一个重大决定,何尝不是一人孤军奋战的结果?没有人给你指点,更没有人认同你,赞赏你。
于精神上,我一直是个孤儿。
双亲没有什么文化。在他们以为,给予孩子的唯一,是吃饱穿暖,或许,就够了。至于精神上,从未想过给予——对他们来说,又谈何精神?也许,他们觉得,打骂孩子是父母的权利,不值得小题大做。
一代代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套用蒋晓芸的话说:为什么就那么放不下,就不能想想父亲的好?
有一回,在家听《命运交响曲》。听着听着,悲从中来……忽然想起小时候,每当不听话,我妈总是骂一句足以毁灭人一生的话:我给你算过命的,你以后就是个讨饭的命!
那时,正年幼的我,如何明了——这不过是一句诅咒的狠话,命运哪是轻易就会被预知好了的呢?一直绝望,愁苦,甚至自弃起来。
自小遍尝恐惧的痛苦,一直活在命运的深渊里患得患失。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如何明了命运根本就是个子虚乌有的东西?她一次次在自己妈妈咬牙切齿地诅咒里陷入没顶之灾。
慢慢地,不再相信冥冥中注定的一切,那也不过是年轻气盛之际,看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年纪,相当于《命运交响曲》第一乐章那么气象万千任意铺陈激情四射,原以为世间一切,都会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可是啊,人生只有等到第二乐章时,才会渐渐沉潜下来,是备受打击的灵魂暂歇了,把伤口清洗,包扎起来。
贝多芬也是一生脾气暴烈,为此吃尽了苦头,甚至弟弟去世后,他不惜上法院跟弟媳争夺侄子的抚养权,消耗了那么多精力。但这些一点也不影响他的伟大。
我听马勒《大地之歌》时,会想起,教堂的尖顶,湛蓝的天空,悠远的鸽哨,空旷的土地,绵延的原野……这都是放眼可望的近身的东西。
听贝多芬,迥然不同。这个人的音乐里应有尽有,既有近身的可触可感的东西,也有看不见的,在默然流淌;既有小我的幽深情怀,也有广阔的眼界,直至繁星浩瀚宇宙洪荒……一切都在流淌。
我是一点点地,从他的音符里慢慢明白,人的伟大与渺小,明白了不计较,明白了要放弃,要一直往前走,把远方装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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