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著名的长腰,为了标明逶迤的长度,它省略四肢,只生出用以装饰的头与尾。这是最简约的设计,几乎躯体的每一部分都相仿。无论静止还是游动,斑纹加重了观察者的视觉混乱。密布全身的鳞片组成斑斓的图案,一条蛇,夸耀用心险恶的美。
II
我一直视蛇为最恐怖的形象,在动物园,我蓄意绕行,远远避开两栖动物爬行馆的蛇头门徽。爬行馆落成的年月我进去过,玻璃幕墙围就一棵从底层通达顶层的树,上面盘踞着一条巨蟒,就像正在融雪的土地那样黑黄的蛇皮上有着一摊一摊水渍样的斑块——从那一刻,映入眼帘的场景以噩梦的方式将我终生追随。听说过蟒穴深处发现人类头骨的传闻,我又在当月儿童文学刊物上读到一篇让人窒息的小说,讲述非洲穷苦人家的孩子很早就被训练为捕蟒者,蟒有吞食尸体的习惯,于是孩子伪装成一具尸体躺在洞口引诱,当蟒蛇不经咀嚼刚刚把孩子完整地吞食进去,孩子用手中的利刃迅速剖开蛇身——当然这样做非常危险,如果伪装过程中稍有动作,就会刺激蟒蛇过早合拢口腔,孩子因此丢掉性命。这天,村里最聪颖的男孩正用这种古老办法捕蟒,蟒已吞进孩子的脚、腿和腰部,这时一只蚂蚁爬进了男孩的鼻腔,男孩越来越痒,忍不住要打喷嚏……我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开始读这篇小说,上课铃声响起恰好读到命悬一线的时刻,阅读产生的恐惧和寒意让我陷入恍惚,看不懂黑板上的四则运算。
III
蟒虽然懒洋洋地垂挂在粗大树枝上,但依然让我头皮发麻,想象它突然张开的深渊般的大嘴。凶狠的鳄鱼、长有足蹼的蛙类和各种各样储备毒液的蛇,使爬行馆遍布恐怖的灰影。我被游人拥到一个窗口前面,两条黑蛇沿玻璃不动声色地交叉攀升,我清晰地看见它们火苗般颤动的信子,以及层层罗列的灰白腹环——那是有生以来离蛇最近的距离,蛇体的阴凉几乎渗透到我的脸上,我吓得不顾工作人员的劝阻从入口跑出了爬行馆。细长的东西比圆实之物更觉恐怖,比如蛇,耗子灰溜溜、油腻腻的尾巴,绳索,沾满血迹的鞭子……
蛇在许多文学作品中充当寓言家,同时,它是个生活中的几何爱好者:盘踞时螺旋上升的圆,沙漠中它的S形移动,草丛里的蛇像一条线那样笔直地滑入深处。眼睛只能感受明暗,除了很近的物体蛇不能辨别线条和轮廓,蛇从本质上认识到无所不在的斑驳——好像表面涂层已经剥落的破旧屋舍,蛇最能比较现实与天国不同。印度人把蛇训练为天才的舞蹈家,其实起舞与音乐无关,徐徐扭动腰肢只因蛇迷惑于笛子的运动——由于没有听觉,蛇把世界理解为绝对的寂静。
IV
与人类同步结束伊甸园幸福时光的受难者是蛇,只因说出一个真相,蛇失去了迷人的翅膀。灾难不止于此,没有四肢,没有声带,没有听力,没有良好的视力……从此,这终日与尘土为伍、因残疾而匍匐的先知,累积了对天堂的仇恨——蛇最感兴趣的食物是鸟:那些唯一能够来往天堂的飞翔使者。它伺机偷袭,洗劫鸟巢,吞食幼鸟和蛋卵。因为没有四肢的阻碍,蛇反而可以深入别的动物无法涉足的领域;明亮的歌喉和绚美的羽毛,将消失于蛇像地狱那样狭长而腥臭的肠胃。
身体柔软而富于弹性,蛇的嘴几乎可以碰触到自己体表的任何部分,它可以慵懒地枕在自己波斯地毯般复杂的花纹上度过悠长的午后。蛇类终生生长,即使到了老年,也不因与死亡衔接而放弃努力。响尾蛇每次蜕皮时最后一个鳞片都不能脱落而加在末端,这些鳞环就是它的年轮,它慢慢聚敛的财富。鳞环叠合在一起,振动起来就像响板——这是一种罪恶的音乐,因为它常常是发出攻击的前奏;野外的旅行者高度警觉,知道这种节奏出自一个可能比他更经风雨、只是增加经验而不减耗体力的老家伙。毒牙是空心的,就像一个快速注射的针头,毒液传送到齿尖,可以让一个大动物几分钟之内昏迷——不喜欢有失身份的搏斗,蛇从不过多支付体力上的代价。蛇的报复往往超出必要的限度,比如,一个人要为他不识趣的打扰付出昂贵代价,以余生的残疾补偿它受到破坏的几秒钟的宁静,直至抵押生命。
匍匐在地,很容易被人们的平视习惯忽略——蛇悄无声息地接近,而它的攻击目标毫无察觉。秘密的接近方式以及随后而来的缠绕,让人想起和阴谋、危险、罪恶有关的东西。很少有什么能逃脱蛇的攻击,一条蝰蛇的出击速度只有1/25秒,西方的枪手常被描述成“像眼镜蛇一样万无一失”。另外,蛇的许多习性与我们对罪孽的设想相符,比如它的性爱。蛇的性交时间很长,雄蛇的交配器插入雌蛇体内,少则几小时,长则数天才脱离;大多没有护卵或育幼习性,蛇产卵之后径自离去,它在洁白柔软的卵里埋伏下充满怨毒的小小杀手。贪婪无度的性欲与淡漠的责任感,让人有理由推测蛇是一种热衷享乐而丧失亲情的动物——它是冷血的,注定与温暖的物质无关。
蛇诡异得令人恐惧,你根本不知道它的弱点在哪儿。世间最大的迷宫是沙漠,最小的,是蛇让人猜不出地址的冷酷的心。
V
更让人注意的是蛇蝎美女:妖娆的腰肢、蛊惑的欲望、骄傲到无动于衷的心,携带着致命的神秘感和破坏力——她的漫不经心掀动波澜,她的无所事事酝酿风暴,将我们安宁的生活程序一举摧毁。
为了更有效地传播,罪恶常常藏在美的内胆,就像甜蜜的果肉包裹着匕首那样尖、夜晚那样黑、坏人的头脑那样深陷在迂回沟壑里的核。什么最大程度地呼应潜在的欲念?端庄的美,带来的是生活的平衡、稳定,至多还有庸常的满足;而自由到野性、狂热到成瘾、放纵到邪恶的美才能引领我们抵达快感的巅峰,让我们幸福得缺氧,震撼之下感到虚弱。最鲜的肉质是河豚,最猛烈的毒液含在她淫乱的红唇里——凡俗之美只需加进半勺糖,令人迷醉的美至少要带点微量的毒,但那最美的,藏在月亮铜镜的背面,比邻死亡悬崖。在巨大诱惑面前,我们的警惕不足以保持冷静,反抗甚至让我们更快地向她靠拢——她那起伏的亡国的腰肢,使王不能在王位上保留坐姿。啊,让我们狂喜与绝望的东西已牢牢操纵在魔鬼的掌心。
蛇蝎美人的哲学是不被写进教科书的。小羊被狼吃掉,姑娘被魔鬼追逐,我们习惯了美被吞噬,毁灭几乎已成必然的命运;但是,色彩鲜艳、图案绚丽的蛇具有强大的杀伤力,蛇改写美的悲剧,它给予我们另外的教育——美到极致,其实可以选择两种出路:成为罪恶的粮食,或者,就成为罪恶本身。
VI
尽管喜欢二胡的如泣如诉,但它仍是我不敢碰触的乐器,因为琴筒两侧蒙着显眼的蟒皮——上面像蛇的视力那样明明暗暗的斑块对我意味着禁忌,想象上的触摸已经带来指尖的异样。我发现,斑纹起源于对一种简单图案的特别嗜好:或直或曲的线条,大小不一的色块,或者,就是一个普通的圆点,不断地复制构成惊人的繁复效果——重复,使图案与图案之间超越了和的累加,演变为乘法的关系。我在水族馆里看到蓑鲉,树起的背刺和层层交叠的鳍叶使它有若非洲部落的酋长,蓑鲉身上有序地排布着斑点和条纹,像一张藏宝地图那样暗怀不为人知的玄机。对斑纹和斑点的收集乐趣使蓑鲉同其他鱼种显著地区别开来,加之它傲慢得极其懒散的泳姿,让我乍一看把它误认为植物。多数动物不像蓑鲉的兴趣那样折中,它们只选其一:要么斑纹,要么斑块,要么斑点。
VII
鲑鱼被剖开的新鲜的肉。螺壳丰富变化的色彩和花纹。瓢虫排布的圆点。鹰隼翅翼上深浅交替的羽色。为了使砖石模样的斑块修筑出更令人瞩目的效果,长颈鹿成为陆地上最高大的动物。斑马的黑夜和白天。老虎生动的皮毛。豹子让人晕眩的圆斑。像火焰,像钱币,像玫瑰,像河流,像死神玄虚的印符……那些图案,始终受到造物主的青睐,被无比耐心地绘制。
穿越阳光和树影交错的正午道路,我看到火焰和黑暗,大地是一只孤独的散发情欲气味的雌虎。海,赤裸湛蓝的皮肤,银亮的波浪鳞片文满它的全身。凝视豹子浅琥珀色陷入虚妄的眼睛,我不知究竟是豹子复制了满天星宿,还是星空有一只蹲俯在天的巨兽;它的体形太过庞大,我们察觉不出它的喘息——就像中世纪某位德国主教说的那样,直线是一个无限大的圆周的弧。
VIII
闪亮的睫毛和胡须,它趴在窗台上,茶黄与浅棕双色纹路交织的腹部放松地起伏——这只长相酷似老虎的狸猫饱食之后,生出恹恹的睡意。它是一只公猫,斑纹在猫身上甚至起到区分性别的作用:黑黄白三花的,一定是母猫。邻居家的这只猫聪颖,灵巧,善于审时度势。把尖利的指爪收进厚厚的肉垫,走起路来一点声音也没有;如果它从高处意外跌落,会迅速调整身体方向,安全地四肢着陆。但是几个月前,它胆大妄为地蹿上院子里的核桃树,却被枝条的高度吓坏了,怯懦地“喵喵”叫了半个钟头也不敢轻易在树杈间移动一下位置。这幕情景使人联想起老虎学艺的故事:忘恩负义的老虎最后竟然要吃掉自己的师傅,多亏狡黠的猫有先见之明保留着爬树本领,于是它站在树枝上得意地对下面的徒儿教训起来——显然,这则寓言出自弱势者的臆造。毛色斑斓,有若耀眼黄金排布在矿脉,老虎一直是王权的象征,它根本不需要掌握诸如爬树这样慌张得已然失态的逃生手段。从容的至尊的虎,旗帜披拂在身,独自徘徊在它密林中的宫殿,眼神是那种永远在午睡或陷入回忆的迷离与慵懒,因为缺少真正的对手,它感到由衷的倦意。即使大猫和小虎有着相似的毛色和蓄势待发时同样弓起的背部,它们依然有天壤之别。我看过一场苏联的马戏表演,少女驯兽员把美丽的头颈伸进血腥虎口,即使那些动物明星在刚才的指挥下一次次翻滚、站立,显然无比乖巧,这幕场景也让观众紧张不已。我听到老虎被抑止在喉咙附近的吼叫,犬齿阴森,在火把映照下闪着匕首般的寒光。一种危险不动声色地潜伏着,在节日般的气氛里,在孩子的欢呼中。
大型肉食动物往往闲散而沉着,弱小的食草动物灵敏又胆怯,这是生存的必然要求。我们还会发现肉食者与素食者之间一个有趣的差别:素食者的眼睛长在头部的两侧,如兔、羊、鹿、牛;而肉食者的眼睛处于同一个平面,像狮、虎、狼、豹。其实生物学上的解释非常简单:一个为了聚焦瞄准猎物,一个为了视野开阔便于及早发现天敌并在奔逃时选取路线。一头鹿的衰老是幸福的,意味着无数次的成功脱逃,意味着无数次另一头鹿作为替身去死——深水晶的柔顺的眼睛逐渐闭合,缀满梅花图案工艺的身体被自己的鲜血浸透。当梅花鹿群走过,就像一座漂移的花园;而鹿群的远方,虎已步出月光下的营地,树影婆娑,冈峦低沉,它站住,凝眸星宿——那晚风中开放的天上花园。虎一般单独生活,而它捕食的动物几乎都是群居,让人不禁质疑团结就是力量的概括是否同时失慎地揭示出个体的贫弱。面对迫近的死亡,鹿之间既相互掩护又相互推托。世界旷大,它的栅栏由猎食者的目光围就。嗜血的胃总比啃草的牙享有更快和更愉快的消化。所谓素食主义者的自由,不过是肉食主义者暂不征用的几枚小钱。道德从来不能败坏后者的食欲,尊严也不曾给前者裸露的脖颈以适当的遮护。
IX
斑马与老虎的斑纹相近——逃亡者与捕猎者的谋划一致,不知道谁抄袭着谁。这种现象在昆虫世界里更为普遍。昆虫身怀非凡的拟态本领,把生存环境以极其精湛的写实笔法复述出来,伪装成枯叶、竹节或花朵,甚至伪造上面的破损和虫斑。拟态的核心词是使自己“消失”。逃亡者希望借此避开天敌的视线,捕食者希望接近时不引起猎物的注意以提高命中率。两者之间有时也相互模仿,比如无毒昆虫狐假虎威地模仿起有毒昆虫的黄黑斑纹,这是自然界中最危险的警戒符号——弱者的抵抗外强中干,必须模仿恶才得以自卫。有限的谋略被双方分享,但输的必然是逃走的一方。猎手对猎物足够了解,后者却从来没有充分的估计,这种规律也和善恶较量相仿。我们容易忽略,善恶之间也在秘密地接壤,而且离这条交集地带最远的善将最早被消灭。也许,统治善恶两界的,是同一个王;因为弱者需要格外的保护,所以只要这个王是公正的,他就已经偏袒了强悍的一方。
X
精湛而完美的对称。作为挑剔的唯美主义者,蝴蝶只允许自己重复一次,如同一本只有两页的书,却已经翻倍于人生。
蝴蝶是不是史前的拓片?让人猜测图案出自异邦石头上精美、自由、灿烂的刻画。它让人想起奇迹,想起深宫的爱情、枕于废墟的睡眠。细雨如雾,一只蝴蝶秘密到来,它穿着雨滴,穿着最小的水晶鞋,在花瓣上的停留短暂而轻柔,怀着随时告别的哀婉,像亡逝者通过回忆进行的抚慰。宛若一张小型的华丽地图,抑或来自天堂的请柬,蝴蝶将我们指引,肩膀停落蝴蝶的人将被允诺死后推开那扇圣洁的大门。蝴蝶过分的美让我们遗忘,让我们忽略娇小的舞娘身世凄凉——它的昨天丑陋卑贱,明天将落叶飘零,蝴蝶只有今天,只有挥霍正在熄灭中的彩焰。
XI
斑纹,对称设计。老虎,斑马。草地上黑白花斑的奶牛,酝酿哺育我们的乳汁;振动短小透明的翅,毒蜂随身佩带醒目的条纹和足以将我们致死的螯针。曼妙的文身在美女的背部,加强了她的妖娆和蛊惑;医院里的那个老人在被单下羞愧地颤抖,病变皮肤上布满令人生厌的疱疹,丑陋的肉体紧紧踩住灵魂的后脚跟,他能躲到哪里去?母亲骄傲,腹部的妊娠纹象征孕育和新生;遇害者脖颈上可疑的道道抓痕、身体上深浅不一的刀伤,组成罪孽的恐怖条痕——斑纹无处不在,将两极秘密地衔接,像族徽,凝聚着世袭的生和死、荣与辱。
甚至大地都是有斑纹的。翻耕的犁铧激起一行行土浪,上升到地表的土壤形成整齐而粗大的线条,这些斑纹,是即将受孕的标记。大大小小几何形的麦田将原野均匀分割,种粒的全部能量转化为垄亩间破土而出的禾苗,它们将在秋天成熟,连绵不绝,设下朴素的宴席——握住镰柄的农民融入麦芒闪耀的金光,积年劳作使他们的掌心磨砺出粗厚的老茧。镰刀的弧光闪过,庄稼留下短小尖利的根茬——这就是丰收,意味着麦子把茎秆交给刀锋,籽实交给牙齿。而冬天,大地光秃秃的,它深深隐藏起来自己的斑纹,就像一个人贫穷时收藏起挚爱的梦想。空气中隐形的设计者用透明手指在窗户上描绘出童话般美丽的冰花,我呵气,融化一角冰凌,透过湿润的玻璃遥望那种辽阔的白——我知道,看似无痕的雪地上其实有着细碎的纹饰:觅食禽鸟的小爪痕,拱开冰雪寻找草根的羊和野兔的足印,还有还乡人凹陷的很快又会被雪重新填满的脚步。河流冻结,主干和支系组成丰富的叶脉,覆盖在如一片深厚落叶的大地上。然后是等待。仿佛纱布下的伤痕随着痊愈而裸露,雪下,春天的斑纹将再次浮现,象征秩序,以及新的循环。
XII
斑纹无处不在,就像我们有意修饰并损害的生活。烧裂的陶碗,瓷器上的冰纹,碾砣上巛形的石质花纹。蛋卵上的斑点,变质面包的菌斑,粒子的分布方式。我们甚至彼此并不知晓,在死之前,每个人如何终身隐秘地镌刻着各自记忆的斑纹、爱与悔恨的斑纹。
中学地理课本向我们展示由外太空拍摄到的卫星图片:藏蓝的深渊里,地球孤独转动,布满褐色的古怪斑纹。这是人类偷偷僭越神的瞭望台,模拟神的视角——我们谓之的广大世界,不过是神铺在桌面的一张地图。独居天堂的上帝,一直不肯站在阳台打量人间,不知是出于心里的冷漠,还是生理的恐高症。
XIII
因为距离的遥远,在神眼里,我们,不过是一些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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