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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孩子

时间:2023/11/9 作者: 文苑·经典美文 热度: 15716
塞壬长期如夜行人一般疾走于社会底层,在混乱、落魄、疲惫而危险的疾走岁月里,过着一种“匿名者”的生活,遭遇抢劫、偷窃、行骗、栽赃及某种阴谋的深渊,无故被炒,备受歧视,屡遭排挤,没有值得信赖的人,没有可以倾诉的灵魂。正因为如此,她对人物的描写便独到深刻入木三分,如一个躺在地上看人看世界的作家,看到了人们平时注意不到的生殖、排泄、赘肉等部分,而且,对这些部分的描写和叙述简捷而又准确,直入灵魂,于是,她的带有视觉弥补性的文字,便成了吹在文坛一股裹挟着本真味道的风。

  这回是瓷盘碎了,那碎片带着弧光飞溅出门外,我探出的脚缩了回来,我知道它能伤人。刚才是木椅被重重地掷在地上,它现在完全散了架。凶狠地咒骂,扭打,地上茶杯的碎片,相框,流淌的水迹,撕烂的衣物,还有女人踢飞的拖鞋,被吓坏的孩子退缩在墙角,发出尖厉的哭喊,女人赤脚干号着,她的手指在滴血。这些刺心的声音和场景再一次侵害了我。在南方漂泊,我害怕一切锐利的东西,声音、光、色彩还有面目狰狞的人和现场,我甚至害怕有着尖角的物件,它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扎到我。我害怕破碎,水或者玻璃从高处倾倒下来,泼在水泥地上的声音也让我害怕,仿佛一个生命在碎裂时发出的惨叫。水的尸体、瓷盘的尸体、木椅的尸体摊晾在那里,它们破碎了,破碎的地方就有那样的尖角,它们会扎到人的皮肉,扎到心。而后来的阒寂,水龙头总在滴水,断断续续的抽泣,像一串串省略号。残局,废墟一样的荒芜感长长地散落一地。

  我看着那个孩子,他的嗓子喑哑了,但身体还在抽搐,肩膀还在不受控制地一耸一耸。他累了,或者说他厌倦了。我想,做他们的邻居太不幸了。争吵一开始,我和房东就开了门。房东,那个矮小、沉默的广东男人,默默地冲进凶险的现场,把孩子抢出来,我们担心那些飞溅的碎片和那些失控的拳脚会伤到孩子。不劝,我们全都不劝了,那没有用。我蹲下身子,给孩子擦脸,他抗拒地把脸别到一边。

  这是一个特别倔强的孩子,不到五岁,他哭,像是要把命搭在这上面,撕裂肺腑。他僵立在那里,握紧青紫的小拳头,闭目,然后凶狠地咧嘴哭号,直到把嗓子哭哑,没有人能让他妥协。

  这样的哭声和那现场太具有毁灭性了,就像一场灾难,倒刺一般,卡在我们神经和肉体的某个部位,让人长久地不安、受罪。这些年,我似乎没有躲过这样的侵扰。广州、深圳、东莞,我的租房生涯无一例外地被别人的生活打扰,无处躲藏。匪气横生的市井,斗殴、抢杀、偷窃、淫乱,它们时常发生在身边,来历不明的邻居,他们有古怪的表情,楼下士多店里间的小赌坊,隔壁的暗室有彩票点,黑网吧,洗头坊,私人诊所……这些暗无天日的城市的私处,像毒癣,它们独自肿胀、旺盛。在这芜杂混乱的现场,孩子,我时常注意到很多孩子在这样的场景中度过了他们的童年。挨打,被呼来喝去,在地上打滚,他们是肮脏的一堆,土豆般,一串串的,有结实的生命力。拿着小木棍去挑排水沟的秽物,在台球桌肚间钻来钻去、追逐,在烟雾缭绕的游戏机室捡地上的矿泉水瓶……他们有黑乎乎的小手和沾满鼻涕的脸蛋。这些孩子全都是外来人的,父母住在城市的暗处,打着零工,开个小士多店,摆地摊,偶尔偷窃、抢劫……我想起在少年时读过的一些书,说一个人的童年,他的父亲是个酒鬼,母亲是一个经常哭泣的洗衣妇;或者父亲是一个赌徒兼恶棍,母亲是一个站街的下等妓女,光是罗列出这两句,马上就能让人闻到暴力、危险、凄厉、悲伤和让人心酸的气味。我想起《悲惨世界》里面的小珂赛特,啊,她揪痛了多少人的心。她冰冷的小手,乞丐般,在黑夜里独自走向寒冷的水井,吃着猫食,眼里满含着泪水。这样的孩子,从小敏感,抑郁。他不合群。

  现在,我身边就站着一个这样的孩子。他从不跟我对视。因为,他从不求助于人。多少次,他哭得像决堤的洪水,我难过地看着,竟毫无办法,我只得蹲下身去,跟他一般高地待着,面对着面。

  他的父母在屋里激烈地扭打、争吵,他就用这渗血的哭喊抗拒。我试图把他拥抱在怀里,抱紧他,但他用力挣脱开了。我想安慰他。他的小手冰凉冰凉的,嘴唇也乌紫。房东忙他的去了,他扔下一句话:有人在跟前,他倒哭得带劲儿。于是这个孩子就撂给了我,我们对峙着,我如何能直起身离去,把他一个人扔在过道里,那么黑的过道里。直到他累了,眼里泛起倦意,最终无力抗拒,被我抱回我的屋子,我把他放平在沙发上,盖上线毯。他依然微弱地抽搐,但渐渐合上眼。那做母亲的结束了吵架,敲门要从我这里接走她的孩子。我轻轻地抱起那孩子,递给他的母亲,然而,他还是醒了,睁眼看见自己的母亲,突然又放声号哭,那做母亲的扬手一记耳光打在孩子的脑门上,哇——哭声陡增一倍,我正欲上前说点什么,刚要张嘴,那女人已重重地将门摔上。耳畔的哭声犹在,心里毛炽炽的,他们打扰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啊,一个多年来怎么都学不会无动于衷的人。

  我其实是多么熟悉那些聪明、乖巧、在阳光和花丛中奔跑的孩子啊,他们身上的香气,那瓷器般的脸蛋,他们咯咯地笑,咿呀地背着唐诗,多么美好,被赞美和温暖环绕,啊,他们总是让人亲了再亲。我不知道,有没有人亲过那个孩子,他拒绝拥抱,拒绝跟人亲近,至今都未喊我一声阿姨,叫他喊,他只低着头。经常挨打,被呵斥,哭,是他的态度,也是他唯一的表达,没有人能走进他的内心。雪糕,巧克力,冰激凌,我试过,我触到他试探的目光,怯怯的,但还是有强烈想要得到的热情。面对诱惑,孩子的眼睛暴露了他本真的内心,像小兽一样纯洁。他几乎是以抢的速度从我手上拿走了它们,然后迅速飞跑而去,却再也不愿碰着我的面了。终究,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只一瞬,他的心窗开了一个眼。但他太警觉了,气味稍有不对,他就把自己封得严严实实。看着他飞跑而去的小背影,我隐隐地担心着。他跟那些在贫困、肮脏、混乱场景中练就一身狡猾、頑劣气质的孩子不同,他怯弱着,倔强着。

  这是东莞的H镇,惯于流浪,我熟悉这匪气横生的市井。在午夜写了很多字以后,我黑着眼圈,像这黑夜的幽灵,恹恹地打哈欠,关上电脑,系上裙,风一样行走在这动荡、危险的街道,找家潮汕粥馆,点上蟹底的砂锅粥,一个人慢慢吃到次日凌晨才摸回寓所。那是搬到这套公寓的第三天,凌晨三点,吃宵夜回来,邻居的房间里就爆出这激烈的争吵,男人的咆哮、女人的哭号及厮打的声音,还有那孩子,他发出尖厉的哭声。像锥子,锥进人的脑壳,无法遣散,梦魇一样。第二天房东告诉我,女的是河南人,然后竖着两根手指头说,她是这个。是二奶,我听明白了。男的是跑货运的卡车司机,东北人,因为常年在广东跑车,就找了个小的。房东努了努嘴说,女的原先是一家电子厂的女工,性子太烈,跟东北汉子倔到一堆去了。唉,孩子可怜。那孩子……房东略略停顿,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什么来。面对这个孩子,他遭遇表达的困难。

  二奶,对于这个群体,我是神秘的。我原先在东莞一家贵族学校工作过,那里就有传说中的二奶的孩子。每每周末,同事就会指给我看,二奶们在周末开着宝马车来接孩子,推开车门,她们先伸出修长的美腿,出来,人们可以看到她们的LV手袋以及阔太们常有的圆润,却性感、妖娆,一律地,那跋扈的气质,向上挑的眼角,仿台或仿港的口音,夸张、发嗲,分明彰显出的是一朝得志的张扬。我对二奶的总体印象如此定格。但眼前的这个二奶,住在这混乱的市井小公寓里,这小镇的繁靡之地,她的周遭,是镇区密集的低档商业区,肮脏而恶劣。我端详过她的脸,高颧,脸颊线急急地向下尖成一个瓜子脸,薄唇,嘬着,且不见上唇,仿佛随时都准备冒出一两句不厚道的话来。修了两道细细的拱眉,有点妖,它时常蹙着,让人觉得她对什么都不满意。做人家的二奶,住这样的地方,想来生活不尽如人意,如果那东北男人在外面还有这样那样的破事,她势必铆足劲跟他折腾到底。后来听朋友们说,这样的二奶,在工业区附近有很多,基本是工厂的女工,跟了不算有钱的有妇之夫,搬出了工厂集体宿舍,跟男人住进镇区的小公寓。她再不愿意工作了,成天跟下面的闲太太们打牌,牌桌上,满嘴脏话,牌风不好,爱欠钱。我偶尔也去打,几个广东女人说,都不喜欢跟她打牌,她那孩子没人管,在旁边一个劲儿死哭,那个揪心啊。那个孩子,唉,怎么打他,他都不妥协,那个孩子啊。再一次,我听到人们对他表述的困难。这个郁郁的,一直愠着脸的孩子。

  很多次,跟他母亲打牌的时候,我试着去靠近他,我想让他柔软,想让他笑一笑。我叫隔壁士多店的老板娘拿冰激凌来,我喊他的名字,他拢身来,愠着脸,不眨眼地、定定地看着冰激凌,等你给他。东西一到他手上,他就转身走了,不发一语,也没有表情,我还是走近不了他。我曾想起他的母亲那一连串可怕的话:猪脾气,就是个猪,生你做什么,你不该到这世上来的……你这恶讨债的……劈头的耳光,尖厉的哭声,女人继续嚷,你哭死算了,哭死吧。这性格刚烈的女子,这样的话在我听来,怎么都让人感觉到的是浸透着辛酸的悲伤气息。牌桌上,她输光了所有的钱,还欠两个广东女人两百多块,那两个广东女人毫不客气地要她给钱,她耍赖,不肯回家取,我只得拉开皮夹链,替她还上。此后,她就当我是朋友。那钱,她却只字不提个“还”字。后来,她像倾倒垃圾似的跟我说起她的东北男人,那个没用的骗子,那个混蛋,她倒了八辈子霉,她的悔恨,她的苦命,她的不值。我想起那个东北男人,他时常在楼下的低档饭馆喝酒,光着胖膀子跟一堆司机打扑克,把手臂扬得高高的,扑克牌重重地摔到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时常洪亮地大笑,有时满脸通红,跟人争执着。

  我真能相信这孩子天生如此吗?不,我不能相信。我曾经跟他待了整整一个下午,那是河南女人急着去广州办事把他撂给我的,她也只能撂给我。我看见他狠命抱住母亲的腿,要跟她去,他哭着,不肯松手。那场面,很是生猛惨烈。河南女人猛地一扯,举起他,他的脚悬空剧烈地踢腾着,她把他硬塞给了我,她绝情惯了的,指着他鼻子骂,正要扬手一耳光,被我挡住。她这才脱身。我把他放下,可他立在原地,不肯挪步,依然是决堤地哭喊,大雨滂沱般的气势。再一次,我蹲下来,陪着他。慢慢地,我的眼里满是泪花。直到他声音喑哑,直到他疲惫地被我牵手走进我的屋子。这么多次了,对他好,他无动于衷,没有回馈我一个笑脸,甚至没有回答我任何一句询问。他跟我隔离着,他跟任何人隔离着,除了他的母亲。

  这样打他,骂他,他依然是恋着那个人的。生死离别般的,要跟母亲去,不松手。我似乎慢慢地懂得他一点点。一个长期目睹母亲被父亲暴打的孩子,还没有学会如何去笑。记得一次,我和房东在他们的厮打中再次抢出了孩子,争吵厮打声平息了好久,我敲门去还他们的孩子,男人把门打开了,面色有些局促和尴尬,他急急地上洗手间。女人衣衫不整地从床上下来,我看到她蓬乱着头发,衬衫的扣子半开着。种种迹象表明,这对男女刚刚结束了一次疯狂的交媾。是它结束了扭打,这暴力的巅峰,最终让他们达到狂欢的极致,以致他们忘了过来接孩子。这对失控的男女,这样的事件,不幸的孩子一定曾经目睹。他看到,他的父亲对他的母亲施暴,这样的,那样的。同时,我在一瞬间感受到,性,这结实的纽带,牢牢地拴住了这对男女,这疯狂的肉体之欢,荡涤着他们那太多的咬牙切齿的、势不两立的怨恨,而后,一切冰封瓦解。

  他终于止住了哭。我拿出彩笔,他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写出了阿拉伯数字,123456789,这是母亲教他的,他写满了一整张,密密麻麻,五彩缤纷的,真是好看。5字,弯钩钩反了,全朝左,我接过笔,重新给他写了一个朝右的,他看了看,照着样子,也写了一个朝右的。我对他竖起了大拇指。我又拿出了一张,他画了一张脸,卷发,还画了连衣裙,那连衣裙上有耳朵一样的花边。这时,他指着那画,跟我说了唯一的一句话:妈——妈。他发出一个音节,重叠着,既清晰又混沌,仿佛要冲破什么,没冲开,有点受阻,不太确定不太稳当的样子,这声音好像来自他的灵魂深处,显出不确定性的孤单。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起身拿出一瓶酸奶放到他面前。他不再抗拒我靠近他,我指着画上连衣裙的花边啧啧地赞,說:美,美。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依然是没有笑。他是懂的。我看着他,心里突然踏实起来,这是个正常的孩子,他懂得美,他知道爱。但是……我不愿意把话说完。因为突如其来的伤感。

  那哭声,只要一想起我就会心一阵抽紧,它们在我的周遭不时响起。在广州、深圳、东莞,我眼前都会涌现那些黑乎乎的脏孩子,一串一串的,土豆般结实,在地上滚来滚去。没有人担心他们的命运,没有人关心他们的成长,不可遏制的,他们一样会慢慢长大,在匪气十足的市井,在混乱肮脏的街头,在暴力、恶劣的家庭,他们会慢慢长大。只是曾经生活在他们身边的人,那个流浪的异乡人,一直没有学会去做一个无动于衷的人,她的停留或者离开,在她的内心已经伤了一个很深的口子,很久都无法结痂。东莞的H镇,我还没有来得及再次踏进,那哭声却扑面而来。痛,我颤了一下,整个身体开始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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