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要回的“家”,不是任何一个有邮政编码的家,她要回的“家”,不是空间,而是一段时光,在那个时光的笼罩里,年幼的孩子正在追逐笑闹、厨房里正传来煎鱼的嗞嗞香气、丈夫正从她身后捂着她的双眼要她猜是谁……
我们兄妹三人,这次放下了手边所有的事情,在清明节带妈妈回家乡。火车站大厅里,人潮涌动。面对这川流不息的滚滚红尘,妈妈突然停住了脚步。
她皱着眉头说:“这是什么地方?”
哥哥一路上牵着她的手,这时不得不停下来,说:“这是香港。我们要去搭火车。”
妈妈露出惶惑的神情,“我不认得这里,”她说,“我要回家。”
我在一旁小声提醒哥哥:“火车要开了。”
身为医生的弟弟本来背着两只手走在后面,这时跨前一步,对妈妈说:“这就是带你回家的路,没有错。快走吧,不然就回不了家了。”他说话时,脸上不带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口气习惯性地带着权威。30年的职业训练使他在父亲临终时都深藏不露。
妈妈也不看他,眼睛盯着磨石地面,妥协地回答:“好,那就马上带我回家。”她迈开步走了。从后面看她,身体那样孱弱,背有点儿驼,手被两个儿子两边牵着,她的步履细碎,一小步接着一小步往前走。
陪她在乡下散步的时候,看见她踩着碎步戚戚低头走路,我说:“妈,不要像老鼠一样走路,来,马路很平,我牵着你的手,不会跌倒的。试试看把脚步迈开,你看。”我把脚伸前,做出笨士兵踢正步的架势,“你看,把脚大步地跨出去,路是平的,不要怕。”
她真的照做了,但是没走几步,又戚戚低头走起碎步来。
从她的眼睛看出去,地是凹凸不平的吗?从她的眼睛看出去,每一步都可能踏空吗?弟弟在电话里解释:“脑萎缩后,即使用药,人也会造成对空间的不确定感。”
散步直到太阳落山,粉红色的云霞喷涌上天,在油画似的黄昏里我们回到她的卧房。
她在卧房里四处张望,仓皇地说:“这是什么地方?”我指着墙上一整排学士照、博士照,说:“都是你儿女的照片,那当然是你家喽。”
她走近墻边,抬头看照片,从左到右一张一张看过去。半晌,她回过头来看着我,眼里说不出是悲伤还是空洞。
屋里渐渐暗淡,她就立在那白墙边,像一个黑色的影子,幽幽地说:“不认得了。”一道微光从窗帘的缝里射进来,刚好映出了她灰白的头发。
归途的火车开了,窗外的世界迅疾往后退,仿佛有人没打招呼就按下了电影胶卷“快速倒带”,不知是快速倒往过去还是快速转向未来,只见它一幕一幕从眼前飞快逝去。
因为是晚班车,大半旅者一坐下就仰头假寐,车内陷入沉静,火车往前行驶的轰隆巨响盖住了一切。妈妈手抓着前座的椅背,颤巍巍站了起来。她看看前方,一纵列座位伸向模糊的远处,又转过身来看往后方,列车的门紧紧关着,看不见门后头的深浅。她看向车厢两侧窗外,布帘都已拉上,只有动荡不安的光,忽明忽灭、时强时弱,随着火车奔驰像闪电一样射进来。她紧紧抓着椅背,维持身体的平衡,然后,她开始往前走。我在后面亦步亦趋,一只手搭着她的肩膀,以防她跌倒,却见她用力地拨开我的手,转身说:“你放我走,我要回家,天黑了,我要回家!”她的眼睛蓄满了泪光,声音凄恻。
我把她抱进怀里,把她的头按在我胸口,紧紧地拥抱她,也许我身体的温度可以让她稍稍安心。我在她耳边说:“这班火车就是要带你回家的,只是还没到,马上就要到家了,真的。”
弟弟走了过来,我们默默对望:是的,我们都知道了,妈妈要回的“家”,不是任何一个有邮政编码的家,她要回的“家”,不是空间,而是一段时光,在那个时光的笼罩里,年幼的孩子正在追逐笑闹、厨房里正传来煎鱼的嗞嗞香气、丈夫正从她身后捂着她的双眼要她猜是谁、门外有人高喊“限时专送拿印章来”……
妈妈是一个搭了“时光机器”来到这里,但是再也找不到回程车的旅人。
摘自《女士》2012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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