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时候,常常看见祖父在把玩一件小东西;那是由一整块黄杨木雕刻而成的猴子群像。
猴子有三只,排排坐得很乖巧的模样。三只猴子却做出三种截然不同的表情—— 一只双手掩着耳朵,一只双手遮着眼睛,另一只则显得十分心虚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黄杨木雕刻而成的猴子,十分的传神。祖父似乎很钟爱它,常常看见他独自坐在晚霞夕照的院子,无限怜爱地抚挲着它;嘴唇一开一合,不知自言自语些什么?那个年代,我还很幼稚,我不知道祖父在想什么,只是觉得那三只木刻猴子的表情十分有趣,很想拿来玩。
“这个不行!”母亲厉声地对我说,并且试图阻止我。
“没有关系,囝仔爱,就给伊玩嘛。”祖父慈蔼地说。
“阿爸,你就是这样宠囝仔,宠得五六岁就想要爬壁。”母亲对祖父抱怨着,一面很不放心地看我接过祖父手中的木刻猴子——“看一下就好,看完赶紧还给阿公。”
我把木刻猴子放在膝头上,翻来翻去地审视。没什么意思嘛,就是一块木头,刻成三只猴子;表情很逗人,可是没有发条——不像機械、铁皮做成的猴子,旋紧发条,它就叮叮咚咚地打鼓敲钹,没什么好玩嘛!翘着小嘴巴,把木刻猴子还给祖父;祖父笑呵呵地说,你的翘嘴唇可以吊三斤的猪肉。
有一次,祖父把我抱在跟前,指着木刻猴子对我说——阿公跟你说,这三只猴,是你阿祖给阿公的,是从唐山带过来的。这三只猴就是跟我们说——非礼勿说,非礼勿看,非礼勿听……唉,你还小,不会懂得,就是常常听人讲的,囝仔人有耳无嘴啦,有耳无嘴,平安食百工。
那时,我6岁,祖父的话,我不懂得,但“有耳无嘴”这句话,却一直深印在我的心里,年长之后,慢慢懂得。
隔了一年,祖父死于肺病——所有采矿人的最后归宿。
木刻猴子,沉默寡言的父亲把它摆在神案右侧,不知道是纪念伤逝的祖父,还是要提醒些什么?我不知道。
木刻猴子,一直都摆在神案上,渐渐,也没有人会去注意它,好像那些神像、香炉、烛台一般,木刻猴子似乎也成了神案的一部分。有时候,它会蒙上一层尘埃,好久好久,家人才会拿块抹布,连同神案,擦拭一次。反正,这个黄杨木刻成的猴子,大家也不太在意它的存在了。
一直到我念高中的时候,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和母亲发生了理念上的争执,我的嘴快,说了一大堆情绪性的气话,母亲泪眼汪汪的,侧过头去,看见神案上那个木刻猴子,悲愤地说——看到你阿公留下来的木猴没?你爸爸把它放在神桌上是要你们警惕,不要乱讲话,你阿公以前常常讲,囝仔人有耳无嘴,你难道忘记了?
很多年逝水般流过,父亲有一次,静静地对我说话,我从来不曾看过像那次那般谦和、诚恳的父亲,他似乎内心有着某些隐痛,却又尽力掩盖。他说——这个时代,谨言慎行是很重要的,不要放言高论,不要妄加评断,平平安安过一世人就可以了。人生嘛,好像一出戏。
说着,他从神案上把那个木刻猴子拿下来,充满深意地说——你看看这三只猴,不听,不看,不说,这是有道理的,东方人的处世哲学,独善其身啊……父亲叹口气。
我不太同意父亲的看法,我说——像这三只木刻猴子,不听,不看,不说,那这样一个人生命的本质及意义又有何用呢?独善其身,那是多消极的借口呢?
父亲苦笑,淡淡地说——唉,以后你慢慢会晓得的。
又是几年匆匆地过去,随着生命与现实里的挫伤、历练,我慢慢了解父亲的感觉了;而相对的,我痛楚地发现,自己也逐渐地向世俗妥协,却不甘愿啊!就这样,时时处在自我的相互撕裂里。
父亲离开这个不美的红尘之前,有一次,紧紧抓住我的手,战栗而悲愁地向我说——我即将要走了,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这个孩子,你怎么会选择去写文章?
听到父亲这么沉痛的话,我真的无言以对。为什么会选择文学这条艰辛的路?也许,只是为了要保持一点点纯然而真挚、可怜的自我吧?可是,我不知道要如何对父亲说,我想到他们那个黯淡的年代,沉默成为他们的一生。
父亲离开以后,木刻猴子交到我的手里。
我把木刻猴子放在烧金纸的炉子里。我有点不舍,这个从曾祖父传给祖父,再由祖父传给父亲,再由父亲交到我手上的木刻猴子——我是不是要再交给我的后代,是不是还要告诉他们说“囝仔人有耳无嘴”?要他们秉持木刻猴子的精神,不听,不看,不说。要他们独善其身?
我觉得我不能这样,我要他们活得更坦然,更磊落,更像他们自己,不被扭曲,也不去扭曲别人。
点起一把火,我决定把这个木刻猴子烧成灰烬。
摘自湖南人民出版社《天天向上之希望在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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