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脖子短,一缩,就没了。这不,大公鸡在红艳艳的河堤上刚刚叫出了第三声,就被那驴脸老汉一脚踢开,“咣咣咣咣”地一阵乱敲,一直敲到桥东头的戏台子上,方才收了锣鼓家伙,迷迷瞪瞪地朝着话筒“噗噗”了几下,两手一拤腰,高腔一甩道:“都别睡了!开春了,咱蒋桥集要唱大戏了!快起来看戏呀——”
小村人家的床头边,大人学了驴脸老汉的声音,趴在小孩耳边低声喊:“谁不起来看戏——谁是狗呀——”小孩却不答理他,想继续睡觉,不料被集上大喇叭里“唧唧”的声线牵了魂儿,一骨碌爬起来问:“爹,爹,今儿谁家娶媳妇哩?”大人忽然腔调一改,非常严肃地模仿大队书记的做派道:“广大干群同志们,广大干群同志们,三月十二到了,三月十二到了,蒋桥大戏开演了!”小孩满脸惊喜着问他:“真的啊?”大人继续说:“广大干群同志们,谁哄你,谁是狗!”小孩胡乱穿起衣服,跑到院门外仔细一听,大喇叭里远远传来的,果真不是平日红事时的豫剧《朝阳沟》、唢呐独奏《百鸟朝凤》、大鼓书《李豁子结婚》,而是一阵紧赶一阵“咚咚咚咚呛呛呛呛”的锣鼓齐鸣,他喜欢坏了,转身跑回了灶屋,想抢先告诉娘,小嘴刚一张开,大喇叭里的锣鼓声就没了。娘白了小孩一眼,抓了一个杂面饼子说:“敲锣打鼓的人现在饿了,他们要吃饭了。你不饿吗?”小孩接过杂面饼子,慌里慌张地放了几个屁,就慌里慌张地吃,一眨巴眼儿,杂面饼子就没了。那吃相,吓得大人直哆嗦:“我的那个亲娘啊,你,你咋恁下作呀?”
果真,锣鼓两遍过后,通往戏台子的大路小路上,跑来了十里八乡的看戏人。
乡下大戏,不讲时间,一唱就是十来天。蒋桥集地处两地三县,这大戏更叫一个“大”,排场大,人多,南来北往,挤挤扛扛,锣鼓一停,哭爹喊娘,看阵势,没准会把戏台子挤倒。怎么办?驴脸老汉不知道啥时候走到话筒前,“噗噗”了几声,台下立马安静下来了,大伙的眼珠子全都集中在他的嘴上。突然,那话筒“唧”了一声,大伙“轰”一下笑开了,洪水似的决堤而出,想拦都拦不住,一个个笑岔了气。驴脸老汉在空中挥了几下左手,示意大伙静一静,停顿了停顿,右手从裤兜里摸出了一张香烟盒纸,高声念了起来:“广大干群同志们,蒋桥集的三月十二大戏马上就要开演了!请同志们赶快憋住嘴,别说话了。另外,有给自家小孩打花脸的妇女同志,请抱着到后台找剧团的杨团长打,打一张‘老包脸两毛钱,打一张‘正宫娘娘脸一毛五分钱!”台下有人就喊着问:“哎,孬蛋他舅姥爷,这‘老包脸咋恁贵?”驴脸老汉说:“因为老包是好人,是宋朝的大清官!曹操是白脸奸贼,所以,‘曹操脸是一毛五,便宜,你打不打?”一句话,就把那人给问住了,引来了台下好一阵大笑。巨大的笑浪中,大人抱着小孩就上了戏台,说要给小家伙打一张“雷锋脸”,说雷锋是大好人,说让小孩像雷锋一样为人民服务,大人其实是想让别的孩子都来学习他儿子。杨团长不会打“雷锋脸”,但她灵机一动,问大人:“‘雷锋脸是我们现代人的脸,我用黑墨水给他画两道倒立的‘八字眉就妥了,那样你花两毛钱岂不吃大亏了?‘老包脸是古人脸,打的色彩多,正派,还赶时髦。”大人想想,就同意了,捧起小孩的头暗示杨团长画。杨团长呢,十指像钢琴师一样在化妆盒上轻轻一弹,定定气,看也不看小孩的脸,麻利地上粉调色,没等大人小孩回过神来,杨团长就开始勾勒老包的脸形了,小孩是长脸,和老包的脸形完全吻合,从运笔的速度看,杨团长这时候画的是粗线条。可是画着画着,小孩感觉到杨团长运笔速度渐渐慢了下来,高高下下,左左右右,轻轻重重,浓浓淡淡,而且一笔比一笔更淡,一笔比一笔更轻,轻到不能再轻。也就在小孩浑然不觉的时候,“啪嗒”,从小孩的睫毛深处滚出了两三粒胖乎乎的“金豆子”,吓了杨团长一跳,慌忙从后台的木地板上捡起一粒,问大人是啥东西。大人“嘿嘿”笑笑,半天才吞吞吐吐地答道:“是眵目糊,我儿子他,他早晨没有洗脸……”杨团长他们也笑了,说:“哎呀呀,原来你儿子是一个有眵目糊的老包啊!”
打完了“老包脸”,大人抱着小孩在戏台前走了一圈,意思是炫耀炫耀。大人一边走,一边朝着话筒方向,问台下的老少爷们“老包脸”漂不漂亮,而台下早炸锅了,许多当爹的嘴上不说,心里却羡慕死了,抱着小孩一个个往戏台子后头挤,争着找杨团长给小家伙们打花脸。恰好这时候,驴脸老汉出来了,一脸郑重地对着话筒说:“给小孩打花脸的同志们,刚才那个小孩眼里有眵目糊。杨团长说,她以后不给有眵目糊的小孩打!她以后不给有眵目糊的小孩打!”台下,笑歪了一群人。大人再也不敢炫耀,抱着小孩灰溜溜地就往台下跑。没有给孩子洗脸的爹们呢,慌忙用手擦孩子们的眼窝,末了,一本正经地排起了队。几乎同时,第三遍锣鼓敲得更欢了!
等锣鼓声敲得令人心烦的时候,一个妇女抱着她打过花脸的闺女上台了。紧跟着,驴脸老汉也上来了,他“噗”了一下话筒,锣鼓突然全都停了,他解释说:“上午的打花脸到此结束,下午接着打!这是最后一个,是‘穆桂英脸,她的脸谱属于刀马旦,她男人叫杨宗保,打今天起,我们就看十五出大戏《杨家将》,白天晚上连着唱,同志们说中不中?”一时间,台下的“中”字声浪此起彼伏。
大戏开始了。第一出,是《穆桂英挂帅》。大幕还没开启呢,豫剧的小过门就响起来了,只听见杨团长的唱腔从幕后飘向了舞台前:“穆桂英我家住在山东,穆柯大寨上有俺的门庭。穆天王他本是我的父,穆龙、穆虎二位长兄。当初俺举家投大宋,我在那天门阵上立下头一功……”有人就小声问:“穆柯大寨——蒋寨——水寨……咋都有一个‘寨字呀?是不是离咱们这儿没有多远?最多一二十里路吧?”有人纠正说:“你耳朵聋吧?你没有听见杨团长唱的词吗?在山东!”又有人说:“山东和河南紧挨着哩,就像我和你挨得这么近一样,没多远。”第四个说:“那,咱们等散戏后问问杨团长吧,她八成知道。”说着说着,杨团长就在戏台上亮相了,台下的小孩就喊:“爹,爹,快看快看,杨团长出来了!”大人拼命压低声音说:“别喊了,我知道她是杨团长!”周围有人偷偷在笑,还有几个老头老婆问:“这是杨团长吗?她45岁了,不是没有这么年轻吗?咋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她?”等杨团长唱完下场的间隙,驴脸老汉快步走到话筒前说:“同志们都别议论了。刚才出场的,就是杨团长!”不相信的,方才死了心,说杨团长就是杨团长,说一上妆谁都不认识她了!后来,佘太君、杨文广、杨金花、王伦、皇上等人纷纷走上大戏台,从杨文广刀劈王伦夺帅印,到穆桂英挂帅出征西夏,台下乡亲关心的不是穆桂英,而是杨团长。散戏时,大伙兴致高昂地说:“杨团长不愧是巾帼英雄!”“杨团长的武功真厉害啊!”“杨团长有几个孩子呀?她孩子是不是也叫杨文广?”可是,谁也不知道杨团长的家事。
看戏看世道,买卖图热闹。一晃,大戏已经唱了八天八夜,但还是没有要停的样子。大人说,蒋桥大戏唱到现在,老少爷们一半是看戏,一半就是买农具了。小孩不懂,只知道蒋桥集上有好吃好喝的摊点,有美丽的杨团长,一切一切,和大人的想法不太一样。剧团上演的剧目,都是一些围绕杨家将杨继业、杨六郎、杨七郎、杨门女将的,一天三出,一环扣一环。后几天,大人每看一场大戏,散戏时几乎都要买一两样农具,比如锄杂草的锄头,比如割麦子的镰刀,比如耩庄稼的耧耙,还比如遮风挡雨的草帽,买来买去,就是很少给小孩买吃喝的。每当小孩一哭,大人总会指着他的鼻子说:“如果你也有一張驴脸就好了,如果你是剧团的杨团长就好了,如果……哎!”小孩气呼呼地说:“大队书记有啥牛的?杨团长有啥牛的?他们——都是狗屁。”大人转身看看小孩,笑笑,再笑笑,突然两手把小孩高举过头顶,说:“带眵目糊的老包啊,你最牛!”
大戏的最后一天晌午,大人扯着小孩走在乡路上,突然从身后跑过来一个女人,披头散发的,不管不顾的,坚决地往前跑着,女人后面撵着的,是驴脸老汉和剧团拉弦子的一个秃老头。哭声从女人的鼻腔里拼命挤出来,很细,很尖,不仔细听,让人一点也察觉不到她在哭,两个男人很快撵了上来,左左右右把她死死劝住。她是谁?很多看戏人围上来,东一句、西一句地跟着劝,大人细细看了看,原来是杨团长。可是,驴脸老汉和秃老头怎么都劝不住杨团长,就听见杨团长说“放我回家吧,我受不了这气”,就听见秃老头说“小杨,咱俩反过来还不成吗?我不干正团长了,让给你好不好”,就听见驴脸老汉小声说“你给我们大队看变压器房吧”,就听见杨团长说“放了我吧”,再就没人拦她,后来,大野上的人影一个一个被抹去了。
下午就没了大戏,因为那剧团的女主演没了。老少爷们儿都猜测,说没准是驴脸老汉和杨团长“同志”到一块去了,至于他们“同志”了多少天多少个小时,反倒成了一个秘密。很快,这个秘密就被漫天遍野的小麦花香熏死过去了,十里八乡的农人们都熏死过去了,香,以最浪漫、最美丽的方式打开了一个春天。
就这样,开春大戏,很快漫卷了整个一个春天、半个夏天,包括另外一个春天、另外半个夏天。
所有幸福的、忧伤的、快乐的、秘密的,所有大野上的农事农谚,仿佛都在跷起脚尖喊:“开春了——唱大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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