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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快跑(下)

时间:2023/11/9 作者: 文苑·经典美文 热度: 16053
于晓威

  端午涯仔细看眼前的路,它们原来变成了大大的“上学”两个字。

  牛村长和黄格山

  这一天傍晚,端午涯放学回家。一进门,听见父亲喊他。端午涯先喝了一瓢凉水,然后走进父亲的屋子。父亲躺在炕上看了他一眼,见他满头满脸都是汗,问,咋弄成这样?端午涯说,路上灰多,刚刚用凉水冲了一遍脸。其实那是端午涯放学回来跑出来的。出汗,差不多每天都这样,只不过今天直接让父亲叫来了。不然的话,他现在不是蹲在外间地做饭,就是去后山打猪草。父亲说,这个休息天,村里要选换届的新村长,你去看看,选举的时候替我画一票,我的腰腿不灵便。

  端午涯问,是在村部吗?

  父亲说,就是在村部。前些天听人来议论,二组的黄格山要和牛村长竞争。格山那小子仁性,聪明,去年还去县农技站给全县农民讲过课,支持的人不会少。你去看要是有他,替我画他一票。

  牛村长呢?端午涯问。

  牛村长你不要理他,画票的时候,只管在他名字上打叉。

  我明白了。端午涯说。

  回来!父亲不放心地叫,你给牛村长打叉,只一个叉就够了,别打多,打多了怕就作废了。

  我知道了。端午涯说。

  看看天色还早,饭不愁吃,端午涯腰间扎根绳子,拎把镰刀去后山打猪草了。这一个夏天,他一直用放学时间给邻居窦五叔打猪草。窦五叔养了八口猪崽,这样掺和饲料喂到了年根,窦五叔可以白送给他一口大猪。这是顾及他们是邻居的情面的,否则不会有这样的事。这一口猪对端午涯的作用不小,卖了钱,可以攒交明年的学费,也可以补贴日常家用。除了上学,料家,锄地,这也是端午涯每天要做的一件大事。

  端午涯想到了牛村长。牛村长不是什么大人物,听大人讲,在县城里,一个扫大街的老太婆都呵斥过牛村长,说他连十字路口的红绿灯都不会看,不然怎么要反说人家的扫帚碰了他的脚。端午涯也不太会看红绿灯,比如遇到黄灯他就茫然看身边,为什么有的车走,有的车又不走。牛村长不会看恐怕是笑话了,不过一个扫大街的老太婆敢于呵斥牛村长,这就不是笑话了。牛村长在他们小岗村,可是一手遮天、两手抱地球的人物啊。说一不二。从他当村长起,每年向村民集资不少,收获一个都不见。他和乡里的干部搞得火热,村民想告都告不赢。端午涯记得母亲去世的第二年,父亲去村里请求补贴。牛村长理都不理,说不符合规定。父亲问怎么不符合规定?牛村长问你家原来几口人?父亲说三口。牛村长问现在呢?父亲说现在两口。牛村长说,你家要是只剩一口了,就符合规定了。父亲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回家躺了两天没吃饭。

  黄格山就不同了。黄格山在村里见了老人、小孩儿,隔老远就笑眯眯的,好像太阳给他眼睛晃得不行似的。其实人就是善。端午涯知道黄格山是当兵回来的,在部队开汽车,也会修汽车。这几年种香菇,养林蛙,几乎哪一户的村民院子都闪过他的身影。他教村民怎样种地,比方说早春的鲜玉米,不论是“黏大棒”,还是“金力达一号”,选种子时,要选带包衣的种子,如果不带包衣,那就得用“锌硫磷”进行药剂拌种,否则不易出苗。还有,出了苗给农膜破口时,要选阴天,晴天不行,晴天膜内水汽容易散发,苗要枯萎。这些村民们以前都是不懂的。

  从选举会上回来,端午涯不知怎么忽然肚子痛得厉害,进了院子直奔茅厕。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要中暑。太阳晒得正旺,他感觉后背全是汗碱。在村部的大院子里,两百多号村民也足足被晒了一上午。每个人都在不断出汗,全身出汗,肩头、后背、裤管,全是濡湿的汗水。要是把太阳挡住,换上乌云,这样的场景就会被看成是雨淋的。不过真的是汗,只有眼睛是干的,干巴巴的,所有人用这种眼光巴望着选举的结果。

  选 举

  端午涯蹲在茅厕里,觉得后脖颈跑下来一颗小虫,他用手一抹,原来是汗水。接着又有一颗,一抹,还是汗水。端午涯看着远处的地面,一只白色的蝴蝶正渐渐飞近,它那翻飞扑闪的样子,好像在追逐嬉戏自己地上的影子。端午涯正看得入神,地面上移过来一截庞大的暗影,一抬头,吓了他一跳,原来是他平素不下炕的父亲,拄着棍子站在面前。

  父亲问他,涯子,选完了吗?

  选完了。端午涯说。

  累不累?

  不累。端午涯说。

  到底是人小啊。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人小做什么也不觉累。哎,涯子,你知道为什么大人叫“大人”,小孩儿却不能叫“小人”呢,而叫“小孩儿”?端午涯想了一想,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说,我不知道。嗯。父亲说,慢慢你就知道了。我问你,你在票上选的谁当村长?端午涯看了父亲一眼,他发现父亲并没有看他,目光也并不显得热切。他觉着有点异常。他不敢说谎,只好蹲在那里照实说,我选了牛村长。牛村长给你的东西呢?父亲问。

  看来父亲什么都知道了。什么都知道。端午涯犹豫着把一只手掏进兜里,亮出来一张灰绿色的伍拾圆钞票。

  这张伍拾圆钞票,是在选举的前一天——在端午涯上学的路上,牛村长的姐夫塞给他的。伍拾圆钱对十四岁的端午涯来说,绝对是一个蛊惑人的庞大的东西,端午涯后来想,就照人家说的做吧。牛村长选没选上新村长,又不差他这一票,全村二百多号人投票呢,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肘弯子,相信别人的眼睛是雪一般亮。

  端午涯没想到,全村的大人们竟然也和他一样这么想。牛村长总共拿了一万多块钱,把全村绝大多数人都买通了,结果谁都没想到,或者说谁都不愿去想到——牛村长顺利当选了。

  牛村长才拿了一万多块钱。端午涯后来听人议论,他们小岗村刚刚发现了一处硼矿,据保守估计,开工后每年至少能赚八十万。这个硼矿将来怎么支配发展,还不是由牛村长说了算?

  端午涯蹲在那里,不敢看那张钞票,他觉得腿酸,想快一点儿站起来。

  唉,端午涯的父亲叹口气,君子而不仁者有,小人而仁者未有啊。涯子,别攥着那脏玩意儿,把它擦腚了。

  端午涯的脖颈又爬了无数颗小虫子。

  父亲提高了声音,把它擦了腚!

  端午涯只好照父亲的话做,悄悄扔了那伍拾圆钞票。

  同 行

  端午涯跑在路上。田畴边的蒿草长出很高了,这是新一年的夏天的蒿草。它们和去年不一样。它们和去年一样。端午涯的身影在草丛间疾窜,他现在看起来像一只小兽了,敏捷,纯粹,速度快得好像少女躲人的目光。他现在觉得面前所以有路,就是提供给他跑的。一条蜿蜒的路上不能缺少一个奔跑的少年,那样路显得僵硬,同样,一个少年奔跑的脚下不能没有路,那样步子要变得凝固。

  背后的大路上传来一阵发动机嘭嘭声,是一辆蓝色的农用机动三轮车。黄格山从驾驶室里探出脸,放慢了车速,他对端午涯喊,涯子,上学走这么早啊?

  端午涯见是黄格山,笑了一下。从去年选举后他再没遇见黄格山。邻村的榆树沟有一个香菇基地,黄格山是开车送香菇到那里的。黄格山对端午涯说,来,上车,捎你一程。

  端午涯一直没停住脚在跑。他说,不了,格山大哥,走不几步好路就分岔了,你先走吧。

  这孩子还是这么犟。黄格山说,有差不多两里大路哩,捎一程是一程。

  端午涯只好上车坐了。两个人坐在驾驶室里,黄格山同他讲这讲那,都是逗人发笑的事,端午涯一句也没听进去。他觉得对不住黄格山。黄格山这人就是这样,落选了,对大家仍旧热心肠,仿佛他理解大家的所作所为,那恰恰是源于他们渴望真诚帮助的缘故。那不怪他们。端午涯有时候觉得一个人走上成功而保持点儿谦虚谨慎是容易的,而一个人没有走上、或是应该走上而没有走上成功——又不发牢骚和做出有违本色的举动,这才是难的。黄格山是后一种人。

  黄格山在一边伴着发动机嘭嘭的噪音大声地说笑,端午涯却一直瞅着面前的驾驶面板发呆。他的眼睛一直盯着一块商标铝牌上的几行字:XXXX集团公司制造,发动机型号XXXX。黄格山扭头看了他一眼,哎嗨嗨,小涯,有什么事啊?值得司机罢工?

  司机罢工?端午涯不知道什么意思。

  不知道啊,黄格山哈哈大笑,这是一句歇后语,司机罢工,就是说你想不开。司机罢工——想不开。端午涯也一下子跟着笑了。笑过之后,他又发呆了。

  问 题

  第二天上学,在路上,端午涯近乎破天荒地没有奔跑。他慢慢走着。近来他感觉压力越来越大,中考很快要开始了,他不知道自己考得上考不上。说实在的,他的成绩不够好。昨晚在家复习功课时,他又被一道代数题卡住了。近来他总被一些难题卡住。他记得老师在课上讲过的,这一道函数该怎么求,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还有一道解分式方程的题,他演算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头都累成了簸箕大,还是一无所获。以往的这个时候,他早就系上鞋去找邻村的同学王润梅求教了。王润梅家离他家有二里路,虽然路崎岖些,端午涯不打怵走。他近来打怵的是王润梅的父亲,他戒备端午涯去找他女儿。一是因为怕端午涯问问题,耽误他女儿学习时间,中考前,谁都要劲啊。二是呢,端午涯觉得,好像担心他要追求人家女儿。虽然王润梅长得倒是好看,可是端午涯没觉得那就应该在夜晚,走二里山路,借解分式方程去和人家待在一块儿。看出了王润梅父亲的意思,端午涯说什么也不想趁黑去她家里了,虽然王润梅对他非常热情,什么问题都百问不厌,端午涯还是绝不去。端午涯想,要问等到第二天课间再问吧。

  早晨临出门,父亲叮嘱他煮几个鸡蛋带上中午吃。鸡蛋是村里他小姨送的,送了一挎筐。他小姨鸡养得好。母亲在的时候,端午涯家满院子跑鸡绊脚,母亲不在了,鸡蛋就由小姨年年在小暑前给他们送。农村最常见的玩意儿,在他们看来也变成了金贵的。端午涯没舍得煮,他煮了两个,揣在一边一只的裤兜里,带做午饭。

  背后玉米地隔着的路上,隐约传来一阵发动机的嘭嘭声。端午涯急忙闪在路边的草棵子里。他看到黄格山开着蓝色的农用机动三轮车过去了,这才出来。他不愿再坐黄格山的车了,黄格山看见他,一定又要捎他。他觉得要是黄格山开着车撞他一下,他才会好受些。

  打 架

  端午涯到了学校,挨了一节课,下课时,他走到王润梅的座位前求教昨晚的难题。王润梅代数学得好,她讲得用心,端午涯听得也专心,两个人的脑袋不知不觉就要碰到一块儿了。不知什么时候,端午涯听到教室里传来几声嘻嘻地怪笑,开始他还没留意,后来他听清了,是几个男生在奚落他,说他看上了王润梅。端午涯正准备装作听不见,一个男生走过他身后,装作不小心的样子用屁股碰了他一下,端午涯弓身在那里猝不及防,这下子脑袋真的和王润梅的碰到一块儿了,王润梅哎哟一声,疼得直揉,端午涯回过身,大声问那个男生,你干什么?

  我没干什么啊?那个男生拖长口音说,你和人家谈恋爱也不能挡着道啊。

  你胡说!端午涯气得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立刻有两三个男生过来拉架。说是拉架,其实是把拳头胳膊都拉开架势对准了端午涯。好在姜大牙正好走进教室,看到这情景,问明了原委,把那几个捣蛋男生一顿狠训,然后罚他们到外面站着去了。

  中午放学,端午涯去代数组交昨天的作业。回来走在操场上,正边走边仰头看天上飞过的一架飞机呢,下颌猛地挨了一拳。端午涯忍着痛看清是同班的那几个男生,不由分说和他们厮打在一起。他的拳头捣在了一个人的额窦处,又有一脚踢在一个人的髋骨上。但是,更多的力量把他裹挟住了,他觉得被对方抬了起来,还来不及感觉眩晕,就又重重地跌到地上了。起来的时候,对方一溜烟正作鸟兽散。端午涯撵了几步,竟然撵不上,因为他的腿很痛。情急中他记起裤兜里还有两个鸡蛋,他就喊,我不要了啊,掷出去一个。然后又喊,我都不要了啊,又掷出另一个。两个鸡蛋一个打在人家的屁股上,一个打在人家的鞋跟上,滚到地上都碎了。

  操场上空荡荡的除了端午涯,一个人也没有。端午涯心疼自己的裤子破了。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往教室走去。走了几步,他又停了。他的中午饭还没有吃。他折到远处那碎了的两个鸡蛋那里,蹲下去,把它们零碎地拣起来,擦擦灰,剥去皮,慢慢地吃进嘴里。

  他吃着吃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上 学

  初秋,中考成绩下来了。端午涯没有考上重点高中。

  端午涯没有怎么感到意外。在接下来的暑期里,他把院子仓房里所有的农具都找出来擦了一遍。那上面留有他父亲、他爷爷、甚至他太爷的手泽。它们显得油光锃亮。有的农具脱卯了,有的断榫了,端午涯一一把它们修理完好。他发现在修理农具上面,他的代数和几何知识几乎派不上什么用场,凭直觉或本能就够。

  他还去了一趟母亲的坟头。他用自己修好的铁锹、耙子等工具,除去那里周边的杂草,用土给坟头圈齐垒圆。他做得非常工整利落,事后他想了一下,也没有用上什么点与面、点与线的高等知识。

  接下来他就不知道干什么了。看着广袤的大地,他想,如果要干点什么,那也得等到来年春天。来年春天,他一下子想到了关于拣粪或是化肥的事。

  他的父亲还喜欢看书,但不能读。端午涯有时候给父亲读。比如汪洙的《神童诗》:“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也读过段正元的《居易俟命》,或是《黄中通理》什么的:“……发而皆中节……何必读书,而书自读。何必游学,学问自明。不学而学也……”

  过了几天,姜大牙来到端午涯的家里。姜大牙告诉端午涯和他父亲一个真正意外的消息,端午涯被县里的重点高中录取了!

  姜大牙显见得是早晨才得到消息,脸还来不及洗,牙也来不及刷,不用说,那里更黄了。他用仿佛同端午涯和他父亲隔了半个操场那样巨大的嗓门喊,邪怪了,小涯的体育成绩百米跑一项,全校第一!上面说这就是拿到全县和全市,也是破了纪录的!就是说,县里的重点高中经过重新审核,按特殊人才破格录取了端午涯。

  这一个夜里,端午涯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在路上跑呀,跑呀,越跑越快。最后身体轻了,像飞一样。他看着眼前的路,只是不认得那是去乡里的路,还是去县里的路,或者是去别的什么地方的路。他记得,路是像爬藤一样会不断变化延伸的,想到这,他再仔细看眼前的路,它们原来变成了大大的“上学”两个字。

  经典点击:

  青春的记忆里,踏过岁月青苔,奔跑在乡间的阡陌,微风从面颊两侧轻轻滑过,炊烟吐出的阵阵云圈,挂在天空的一角。端午涯幸福地奔跑……

  命运于他是不幸的,使他承受着不该这个年纪所肩负的重担,也许命运的车轮本就不公;然而生活于他又是幸运的,他用双脚留下的足迹拼凑出了美好的未来,享受着奔跑的快乐与自由。

  “一条蜿蜒的路上不能缺少一个奔跑的少年,那样路显得僵硬,同样,一个少年奔跑的脚下不能没有路,那样步子要变得凝固。”

  端午涯肩上背负的重担,使他提早进入社会,从现实生活中体会到了书本上没有的生存技能。他战胜了命运,通过自己的双脚实现了上学的梦想。总的看来,端午涯终归是幸运的。

  所有满怀梦想的朋友,都可以奋力向前,蓝天、白云、青山、小溪,在青春飞扬的岁月里我们不再孤单寂寞……

  (内蒙古乌海市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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