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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诗人眼中的宋庆龄

时间:2023/11/9 作者: 文苑·经典美文 热度: 16596
柯 岩

  一直知道宋庆龄很美但不知道有这么美。没有一个人第一次见到宋庆龄不震惊的,因为她实在太美了。

  美到什么程度?美到令你一时说不出话,需要慢慢镇静下来的程度。

  我从小就容易被美感染,见到真美的人物,往往目不转睛,千方百计地绕着看,追着看,甚至到忘了害臊、忘了吃饭的程度。才是六七岁的孩子,第一次读到“秀色可餐”这四个字时,觉得真是准确极了,竟为人间会有这样绝妙的表达方式而喊叫起来,痴笑不已,弄得妈妈直害怕。

  长大之后,知道美是观念形态的东西,带有极大的主观色彩。因此,美没有一个绝对的标准,常常是你认为美的,他认为不然;而令彼目定神驰者,此又未必欣赏。见仁见智,难得统一。像对宋庆龄这样众口一词,甚至无分男女老少,从高级干部,到司机、警卫、勤杂人等均无异议,倒也是平生头一次遇到。

  余生也晚,无由得见,羡慕之余,不免刨根问底。

  “怎么美?”

  “说不出来的美。”

  奇怪的是竟无一个人给我形容。

  “你头一次见她,她穿的什么衣服?”

  “旗袍。”

  “什么样的旗袍?”

  “深色的,她通常穿深色的。”

  “是黑色的吗?”

  “好像是黑色的,有时还带点小花或圆点的……”

  这个嘛,我从照片上原也见到过的,只好另作诱导。奇怪的是再怎么细问,竟也问不出。一个答不出,许多人也答不出。渐渐地我明白了,衣服对她是不重要的,或者说,服饰与她已融为一体,或只是为突出她本人而服务的。因此,一般不是搞艺术或研究美学的人往往很难说出。

  于是我去找一个从青年时代就在宋庆龄领导下工作的戏剧家。

  “请谈谈她给你的第一印象。”

  他沉思默想了很久,突然静静地笑了,说:“哦,她真美……”

  “比她的照片呢?”因为我觉得她的照片已经美极了。

  “照片?那怎么能比,人比照片漂亮多了。”

  “哦?漂亮多少?”

  “漂亮一千倍,一万倍。”

  这当然是艺术夸张了,但对别的人,他也这样夸张吗?要知道他是以美为职业的艺术家,对美是十分挑剔苛刻的。

  他又不说话了,我只好从头问起:“你第一次见她,她多少岁了?”

  “我想想,那时我刚二十多,她该已是四十多岁,不,不对,她是1893年生的,那时已经五十出头了。”

  “还那么美?”

  “美极了。”

  “你说具体点嘛!”

  “……一个朋友来通知我,夫人要接见我和另一位同志,我们去了。那是当年福利站一问办公室,又小又黑,里边有好几张桌子,我心里正奇怪:怎么,孙夫人,国母,就在这样的地方办公?她从桌子后边站起来和我们握手,说……好像是‘欢迎你们来一道工作之类的话。”

  他停住不说了,我只好催促:“还说什么了?”

  “好像没什么了,她一向说话很少的。”

  “你说什么了?”

  “我?好像什么也没说。天哪,这么漂亮,这么年轻,我完全果住了。”

  “她穿什么衣裳?”

  “旗袍。”

  “什么样的旗袍,什么颜色?”

  他捧着头想了半天:“忘掉了,一点也记不得了。”

  我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而他竟——我气得叫起来:“亏你!还是个艺术家,还写剧本哪!”

  “那有什么办法?我们俩,又不是我一个,都那么呆呆地看着她,完全傻掉了。”

  没办法,我只好另辟途径,说:“你还记得古诗《陌上桑》吗?”

  他摇摇头,还沉浸在回忆中。

  我轻轻地给他念: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

  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罗敷善蚕桑,采桑东南隅。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

  少年见罗敷,脱帽著梢头。

  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

  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对,对,就是这样,‘但坐观罗敷。不过,我想,她比罗敷美。”

  “比你一生所见过的美人都美?”

  “当然。”

  “你这是完全入迷了。”

  “对,入迷了。我想,只要是好人,就不可能不被这样的美所征服。”

  “你给我形容形容。”

  他又苦思了半天,说:“我形容不出。”

  我真生气了,说:“你怎么啦!你剧本怎么写的?”

  “我剧本上一个形容词没用。”

  “剧本可以不用,报告文学可总得有些描写吧!你不是答应过要帮助我吗?”

  “我是想帮助你,所以才不能随便讲呀!”

  “那么——我来问,你回答。”

  他点点头。

  “纯净的美?”

  “对。”

  “圣洁的美?”

  “对。”

  “端庄的美?”

  “嗯,不过……”

  “典雅的美?”

  “都对,都是,但又都不完全。那是那样一种深沉的、内在的,十分丰富,却又无比强烈,令人不可抗拒……让你几乎不敢形容。因为似乎不论怎么形容都会失之于肤浅……这是一种气质、一种风度……”

  我打断他,说:“那么,我试着用自古以来各种形容美人气质、风度的词来问,好吗?”他点点头。

  “仪态万方?”我试探着说。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雍容华贵?”

  他叫了起来,好像牙疼一样:“我最讨厌雍容华贵这个词了,用这个词形容她,是对她的一种贬低,她是那样的淳朴……”

  “难道她不高贵?”

  “当然高贵,但她绝不是宋美龄那样的贵妇人。宋美龄我在重庆也见过的,那才真是‘雍容华贵、‘仪态万方哩!”他带着一种轻蔑的嘲讽说,“不,完全两样的。”

  “当然,她不是贵妇人。因为她不仅是真正的第一夫人,她本人还是一个伟大的政治家。”

  “可她又绝无通常所谓的政治家的派头,她是那样女性,那样柔美,那样书卷气……”

  我徒劳地又举出不少书报、银幕上见过的一些美丽的女皇、政治家、艺术家、学者、明星,甚至一些经典著作中的艺术典型……但他都一一否定,说“根本无法相比”。

  我沮丧了。喃喃地说:“她自然不是太阳,也不是月亮。”

  “月亮只有一点点像。”

  “也不是高山……那么,她是大海。”

  他的头抬了起来,说:“这个是对的。”

  我说:“那么,我有一个人可以与之相比了。”

  他害怕地看着我,唯恐我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似的。

  “周恩来。”我说。

  “总理是男人呀!”他说。

  我说:“对!总理是男人,他的魅力是男性的。而她是女性的,但就其本质来说,他们的气质是相近的。因为他们的魅力都不是单一的,肤浅的,而是来自他们的整个生命、全部历史。无论从外形、内心、意志、信念、胸怀、文化素养及人格力量……记得吗?有个外国记者这样描述总理:周是这样地富有魅力,这样地有教养,以至任何一个文明人,在他的面前都会感到自己只是个野蛮人……”

  “这倒有点对。”他想想又笑了,“比较接近。但她毕竟是个女人,让人在她面前总会产生一种愿意为她挺身而出,赴汤蹈火,虽肝脑涂地而不自惜的感情。”

  “难道你在周总理面前没有这种感情吗?”

  “有的。”他承认,“不过,好像总是总理在保护我们。”

  “难道她不也是始终在保护你?”

  “是的,实际上她也一直在保护着我们……对了,似乎对了。不过,她比较像‘文革后期的总理。不,也不对,我最初见到她时,她也有点像年轻时候的周总理,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又生气勃勃……让我再想想吧,你都把我搞糊涂了。”

  他糊涂了,但我却越来越明白了。我怀着那样迫切、那样热烈的激情,重新扑向我收集的所有的素材、史料;那样细致地比较她每一个时期的每一张照片,越来越发现,在这点上她也和周恩来一样:年轻时很难说是特别美,而越上年纪越美。是那样一种成熟的、完善的、又独具性格魅力的美。

  我越来越兴奋,一种在创作中不易出现的兴奋、喜悦和满足的感觉终于来临,她在我的心里完全活了起来。以至于无论我在干什么,我的耳朵里尽是她的声音、话语,我的眼里全是她的影子、她的活动……

  我完完全全地入迷了。

  一个星期之后,我又去找那位戏剧家,说:“谢谢你。现在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她一直美到什么时候?”

  “什么什么时候?她从没什么时候不美呀!”

  “她六十岁的时候还美?”

  “你说呢?”

  我点点头:“七十岁呢?”

  “还美。”

  “八十岁呢?”我大声问。

  “还美,还美……一直美到死。”

  他也大声回答,笑了起来。我也笑着,我完全懂。因为她在我眼里也是这样。她死前不久接受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授予名誉法学博士的那张照片,哪里像一个年近九旬即将弃世的老人?没有一点衰败垂危的影子,仍然是那样充满了勃勃生机的美。

  突然,这位戏剧家悲戚地摇了摇头:“说真的,我最后一次到她病榻前献花时,她已昏迷了。这时,只有这时,她才失去了她那保持终生的美。因为这时她的意志已不能控制她的躯体了。”

  我更明白了。像任何一个伟大的人物一样,她的精神力量是她美的源泉。而当她弥留之际,她已昏迷了,失去了意识,已无法自我控制,从实质上说,她已经死了。这个不再美的躯体已不属于她了。因此,我完全理解那位戏剧家的话。的的确确,她的躯体——

  “一直美到死。”

  那么,她的精神,她的精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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