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群

　　一只蜘蛛靠一根细丝，从户外的白杨树下颤悠悠地吊下来。那丝是它边降落时边吐的。降到与户外走廊的天花板平行的时候，蜘蛛便不动了，静静地待在那里。它在等待什么呢?等待风。一会儿，一阵风吹来，借助风势，蜘蛛稳稳当当地落在走廊的天花板上了。

　　它接下来的事情是开始在天花板上织网。那些天我恰好坐着低凳子、趴在高凳子上，在走廊里写小说，因此我看见了蜘蛛织网的整个过程。

　　它吐着丝，倒退着走，借助墙的一个拐角，吐出一个“十”字，然后再将这个“十”字，用一个圆圈起来。接着，它又交叉两道，“十”字变成了“米”字。框架结构出来了，继而，从圆心开始，蜘蛛倒退着，一圈一圈地织起来。最后，一个宛如诸葛孔明“八卦图”一样的蜘蛛网结好了。这个“营造”用了三天时间。当蜘蛛选定墙的一个拐角作为蛛网的支撑点时，我哑然失笑。我想起塞林格小说里一个小男孩说的话：“告诉你一个谜语，你知道一堵墙对另一堵墙说什么吗?它说，在拐弯处碰头。”

　　蜘蛛之所以选定走廊的天花板安家，并不是因为我的存在。它似乎漠视我。它是因为天花板上有一盏灯的缘故，是因为这盏灯时时招徕一些飞虫。正如我坐在这里写小说，亦是因为有这盏灯的照耀。

　　没有飞虫触网的时候，蜘蛛静静地蜷曲在网的中央，像个死物。有飞虫撞网了，一只蛾子、一只苍蝇或是一只小咬。它们粘在网上以后，越挣扎便越会被网缠得紧，宛如人在大海中遇到渔网一样。因为它们的挣扎，网迅速地抖动起来，在网中央假寐的蜘蛛，立即被惊醒，然后八脚并用，像《红楼梦》中贾琏骑的那头骡子一样，顺着抖动最厉害的那根线，飞快赶来。

　　赶到跟前，蜘蛛并不立即下手。它先要待在旁边，像个阴谋家或者战略家那样思忖一阵儿。它是在量力而行，如果这猎物很小，它便怀着蔑视，走上去轻描淡写地将它吃掉。如果这猎物和它的体积一样大，或者比它还大，它则待在那里，冷酷地静观半天甚至一天，直到猎物不再挣扎了，它才走上前去，用触角试探一下；如果这时猎物还能动，它则继续等待，直到猎物最后死去，成为它的一顿美餐。

　　在我的观察中，整个秋天，似乎粘在蜘蛛网上的飞族们，无一得以逃脱。只有一次是例外。那是一只从田野上飞来的很大的青虫，青虫两肋间有刚刚生出的浅绿色的翅膀。青虫触网挣扎了一阵儿，最后终于将网撞破，愤怒地飞走了。在一旁静观的蜘蛛这时走过来，面无表情地开始补它的网。那青虫有一只蚕那么大。

　　有一天，我发现在蜘蛛网上粘着一些白色的小团，有玉米大的，有黄豆大的，有绿豆大的。开始我以为这是蜘蛛产的卵，后来才知道，这是它为冬天所贮藏的食物。那些吃不完的食物，它便吐出丝，将它包起来。蜘蛛是如何知道有冬天的?这只蜘蛛它经历过吗?我无从知道。

　　大破坏发生在秋末。文明大扫除中，邻居的小男孩用一根竹竿，竹竿上再绑一把扫把，唱着歌儿从天花板上一路扫荡过去。蜘蛛网当然也在被扫荡之列。惊骇的蜘蛛，这时又借助它吐丝飞翔的本领，在扫把横扫而过时，它朝外飞翔去了。

　　我以为这只蜘蛛不会来了，但是，大扫除结束之后，蜘蛛又回来了。倾家荡产的蜘蛛，这时候蜷曲在当初结网的地方，那么悲惨，那么可怜，那么卑微。它有思想吗?我不知道!不过它当时好像在思考。它不明白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它的那小小的心计、它省吃俭用的冬贮，这一切在更大的力量面前，显得多么可笑。蜘蛛那惊愕之状和不解之态，令人想起广岛原子弹爆炸劫后余生的那些人，想起《圣经》里描写的大洪水，想起地球毁灭时的情景。是的，对这只蜘蛛来说，这扫把的事情足可以写进它们族类的劫难史中去了。

　　天已经凉了，屋里生起了炉子，我也就离开了阳台。那只蜘蛛，它接着又开始织它的网，开始它又一天的生活。接着就是冬天了。冬天它怎么过的，我不知道。因为在冬天的时候，我一向足不出户。末了，附带提及那蜘蛛的体积。关于它的体积，我说不准，因为当它吃饱肚子的时候，那肚皮贼圆贼亮，体积像指甲盖儿那么大；而当它饿扁肚皮又蜷缩一团的时候，像一粒黄豆那么大。